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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仕途――古时作官何其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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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嫪毐生性多疑,他常常会想,赵姬到底是爱他这个人还是只爱他的身体?是爱他的全部还是他的局部?在赵姬眼中,他应该算她的男人还是只不过为她泄欲的工具?如果全世界都抛弃了他,赵姬会不会是最后那个守护在他身边的人?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厮守,赵姬是否愿意牺牲她拥有的一切?对此他深表怀疑。随着他阅历的增长,权势的扩大,他越发觉得爱情之不可信,爱情之不足凭。
  
  如果让赵姬在他和嬴政之间作出选择,赵姬会选择谁?他不知道。他需要找到答案。他需要看清他枕边之人的底线,而不仅仅是底裤。于是,他也曾趁太后房事完毕、心情大好之际,开玩笑地说道:“万一今王薨,以你我之子为后,可乎?”赵姬通常只是笑笑,不说同意,却也没有反对。嫪毐问得急了,赵姬也会敷衍地点头说好,然而那态度却分明并不认真。
  
  嫪毐知道,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他就必须要做些什么,他必须为自己而战,为赵姬而战,为两个儿子而战。因为,嬴政亲政的日子已经开始进入倒计时了:滴答,滴答,滴答……
 
  日历翻到了嬴政九年。新的一年,有人大了一岁,有人则是老了一岁。刚庆祝完新年,秦国政坛上下的眼球,乃至整个国际社会的眼球,都开始盯在即将于四月份举行的嬴政的加冠大典之上。
  
  飞机在起飞和降落时最为危险,而政局在权力交接时最为危险。如果新的掌权者根基未稳,而旧的掌权者又不甘退隐,则一场权力动荡在所难免。眼下秦国的政坛,这两个因素全都具备。嬴政的加冠大典能否顺利举行,王权能否安然地交到嬴政手里,所有的人都各怀心思地期待着……有的是期待着嬴政,有的却是在期待着吕不韦或者嫪毐。
  
  李斯对吕不韦和嫪毐都知之甚深。面对嬴政的即将亲政,习惯大权在握的吕不韦自然会有抗拒心理,但另一方面,他对此却又颇感欣慰。他将嬴政父子先后扶上秦王之位,如果他是艺术家,嬴政便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作品,嬴政亲政,便宣告了这件作品的最终完成,他只会乐观其成,不会从中作梗,而且,吕不韦当年全盛时期都没敢造反,如今年华老去,暮气深重,更无造反的道理。
  
  嫪毐则和吕不韦不同。嫪毐时年二十八岁,离我们现在的法定退休年纪都还早得很,更何况那时也没有退休一说。他的好日子还长着呢,他不会甘心就这么拱手让出最高权力;他和太后的奸情,更注定了他和嬴政是不可两存之势。李斯认定:嫪毐不会引颈待诛。嫪毐必反,只在早晚而已。
  
  李斯和嫪毐熟归熟,但在嬴政和嫪毐之间,他无疑站在嬴政这一边。他必须警告嬴政,要小心提防嫪毐。但当时的情形是,嫪毐和太后亲密得就象连体婴儿,告嫪毐的状,无疑就等于是在告太后的状。如何处人骨肉之间,历来是皇权制度之下大臣们的一大难题。作过家族企业高管的人,应该对此深有同感。因此,李斯要告太后的状,不得不谨慎从事。他需要找一个代言人,既能帮忙把话递到,又不至于犯下忌讳。
  
  说起来,李斯的面子就是大,他请来的代言人,不是球星,也不是影星歌星,居然是老天爷!这一年的二月早春,又有彗星出没在天空。彗星,俗称扫帚星。这次的彗星,比两年前的彗星更加诡异,其扫帚尾巴,长度竟天,把天空划开成两半。如此异常天象,引得百姓恐慌,嬴政也大为不安,于是召太史问吉凶。太史占之曰:“国中当有兵变。”
  
  嬴政又问李斯。李斯道:“天道玄远,人不能知,是以化为天象,示人吉凶,不可不慎。太史所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秦国上下,有兵变能力的,就只有吕不韦和嫪毐二人。在嬴政看来,吕不韦兵变的概率甚至比嫪毐还要更大些。嬴政沉吟道:“兵变?吕氏乎?嫪氏乎?”
  
  李斯道:“以臣之见,相国并无二心,不足为虑。”
  
  嬴政瞥了一眼李斯,道:“客卿曾为相国舍人,但也不可因此而顾念私情,为相国开脱。”
  
  李斯道:“臣不敢。相国于吾王有拥戴之功,昔日吾王年幼,不能视事,秦国朝政,操于相国一人之手,相国如有心取秦而代之,此其时也。然相国尽忠秦室,内佐吾王,外制六国,其无反心明也。”
  
  嬴政道:“以客卿之见,欲行兵变者,莫非嫪毐?”
  
  李斯道:“是。”
  
  嬴政大笑,道:“嫪毐,阉宦也,不能有后,纵行兵变,取寡人代之,也只能及一身而止,不能传于子孙,所为何来?况自古以来,天下绝无奉阉宦为主之理。嫪毐将为兵变,寡人不能信也。”
  
  有些话,当时不说,以后便会越来越难以启齿。李斯明明知道嫪毐这个阉宦是假冒伪劣产品,却也不敢以实相告嬴政。李斯于是说道:“虽如此,然嫪毐权势太重,朝中百官多依附于其门下,结为党羽,同一进退。吾王宜早加削除,以免尾大不掉,遗祸后来。”
  
  嬴政正色道:“客卿所言,寡人非不知也。寡人欲废嫪毐久也,只是碍于太后,未便轻发。待寡人加冠佩剑,执政社稷,图之未晚。”
  
  李斯急道:“迟恐生变,愿吾王早图之。”
  
  嬴政笑道:“阉宦嫪毐,太后身边所养之犬也,不足为患。寡人欲除之,易如反掌,只需召其入宫觐见,因而擒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客卿何忧之有!”
  
  李斯无语告退。
 
  且说李斯劝嬴政不成,暗暗忧心,妻子问之,也默而不答。
  
  按下李斯,再表嫪毐。这一夜,嫪毐和其党羽赌博饮酒,寻欢作乐。党羽之中有中大夫颜泄,善下围棋。嫪毐也喜下围棋,瘾大而棋臭。两人凑到一处,开始对弈。当然,为了怡情,对弈双方都是要押上些彩头的。嫪毐的水平大概和曹三差不多,也就是业余初段,很快便被颜泄连砍三四盘。在自己的下属面前,嫪毐这个领导连战连败,脸上自然挂不住,恼怒之下,将每局的彩头越翻越大,从十金一直加到百金。在座诸公虽然也都是权贵之人,但见到每局百金的赌注,也都手心冒汗,咋舌不已。颜泄见嫪毐输得多了,本来有意放水,让嫪毐赢上一两局,但当百金的彩头开出,却也不免起了贪念,下起棋来加倍认真。
  
  两人边下棋边饮酒,不觉都有醉意。嫪毐见局面已非,取胜无望,大为懊恼,于是道:“此局不算。重来重来。”
  
  颜泄岂容百金就这么从指尖溜走,于是顶牛道:“为何不算?”
  
  嫪毐怒道:“因为我想不算。”
  
  颜泄借着酒醉,胆色大壮,道:“落子无悔,愿赌服输。棋品如人品,你棋品不好,就是人品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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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4:50 | 显示全部楼层
  嫪毐年少得志,目中无人惯了,加上最近和太后房事不谐,火气可谓是一点即燃,正输得郁闷,又见颜泄出言顶撞,于是二话不说,一把揪住颜泄,狠狠地给了颜泄几个耳光。颜泄不甘受辱,也揪住嫪毐头发,拽下他头上的冠缨。
  
  颜泄居然敢还手,更让嫪毐怒不可遏,瞋目大叱曰:“吾乃今王之假父也,汝穷寠家之子,何敢与我抗乎?” 嫪毐拔剑,欲当场格杀颜泄,左右贵臣急忙拉住嫪毐。颜泄大惧,乘机逃窜而出。
  
  颜泄仓皇出得长信侯府,受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下大祸,嫪毐绝对饶不了他。他要保全性命,只有指望秦王嬴政了。他下定决心,认了认方向,便直奔咸阳宫而去。
  
  嬴政已就寝,闻听事关紧急,披衣出见。颜泄伏地叩头,号泣请死。嬴政皱了皱眉头,道:“此殿岂是啼哭之所,有事奏来。”
  
  颜泄豁了出去,道:“吾王危也,嫪毐将谋篡秦国也。嫪毐实非宦者,诈为腐刑,私侍太后,如今已育有二子,皆匿于宫中。嫪毐尝与太后谋曰“王即薨,以子为后,继秦王位”。 嫪毐又以吾王假父自居,每形于言辞,并不避人。”
  
  嬴政听完颜泄所言,抽了口冷气,一时呆了。他刚被从梦中唤起,本犹有困意,但听到如此石破天惊的消息,再大的瞌睡也都醒了。嬴政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声音颤抖,说道:“诽谤大臣,牵连太后,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可知道?”
  
  颜泄道:“小臣所言,句句是实。小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瞒吾王。”
  
  嬴政怅然问道:“嫪毐与太后所育二子,年岁几许?”
  
  “回吾王,长者五岁,幼者四岁。”
  
  嬴政又问道:“嫪毐之腐刑,为相国吕不韦亲手操办,其阳也曾盛于盘中,传示众人,岂能有诈?”
  
  颜泄道:“盘中之阳,实为黑驴之阳,特掩人耳目也。”
  
  嬴政只觉得一阵寒意。先是嫪毐,再有太后,现在又加上吕不韦,洪桐县里,难道就没有一个好人?嫪毐、太后、吕不韦,三敌当前,他能闯得过去吗?嬴政又道:“汝既已知嫪毐犯有欺君之罪,何不早来禀报?时已深夜,汝又是自何处而来?”
  
  颜泄不敢隐瞒,将他如何与嫪毐赌博,继而被殴,再而逃亡,详尽述了一遍。说完,叩头不迭,连呼死罪。
  
  嬴政居高临下地望着颜泄,目中有思虑之意。嫪毐一定会派人追索颜泄。如何妥善处置颜泄,他必须马上决定。嬴政和颜道:“君无须惊慌。迷途知返,犹为未晚。嫪毐之谋,寡人知之虽迟,终归好过从来不知,此皆君之功也。”
  
  颜泄大喜,道:“幸得吾王宽宏大量,臣于愿已奢,不敢居功。”
  
  “君忠心朝廷,不畏嫪毐淫威,挺身直言,揭奸彰恶,寡人深感欣慰。寡人有求于君,未知君能允否。”
  
  颜泄更喜,道:“臣甘愿为吾王肝脑涂地。凡吾王所命,臣无敢不从。”
  
  嬴政满意地一笑,道:“很好,很好。”然后又悠悠说道:“寡人欲借君头颅一用。”
 
  嬴政金口一开,颜泄的脑袋自然不能不借,而且连什么时候还也不敢问。嬴政轻咳一声,便有郎中令王绾率领两个郎官上前,将颜泄押下。嬴政再对王绾吩咐了数句。于是颜泄被弃尸街市,王绾布置现场,作出被盗贼劫杀的形状。
  
  嬴政连夜又召李斯。李斯还没进入正殿,便已远远听到嬴政的怒骂。嬴政大骂嫪毐,再大骂吕不韦,神色激动愤懑,高大的身躯摇曳不止,手舞足蹈,迹近失控。李斯默默地候着,不敢打扰。
  
  嬴政看见李斯,仿佛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猛扑过来抓住李斯,急切说道:“嫪毐实非宦者,诈为腐刑,客卿知乎?嫪毐私侍太后,育有二子,客卿知乎?嫪毐欲以其二子代寡人为秦王,客卿知乎?”
  
  李斯自然是打死也不能承认自己知情,于是佯惊道:“竟有此等事?”
  
  “中大夫颜泄适才亲口告知寡人,不然,寡人此时犹蒙在鼓里。”嬴政于是将颜泄的话复述了一遍。
  
  李斯问道:“中大夫颜泄现在何处?”
  
  “已交由王绾处置。颜泄不能留于宫中,留则必招嫪毐之疑。颜泄也不能活于宫外,活则易泄与寡人之语。”
  
  李斯道:“吾王见机而决,英明果断。颜泄与嫪毐勾结一气,死不足惜。”
  
  嬴政道:“嫪毐冒为宦者,服侍太后,至今已有七载,先后育二孽种,而寡人竟一无所知。客卿兼为长史,乃寡人之耳目,为何昏聩乏察如是?”
  
  李斯见嬴政趁雷霆之余威,出言责备,心知绝不能辩解,越辩解只会越糟糕。于是惶恐跪道:“臣死罪。臣死罪。”
  
  李斯演技出色,嬴政不觉其伪,语气和缓了些,扶起李斯,好言安慰道:“寡人盛怒之下,口不择言,客卿毋怪。太后宫闱,非客卿所能入内,宫中私密,自非客卿能知。寡人出入太后宫中多次,犹为蒙蔽,昏聩乏察者,为寡人而非客卿也。”
  
  嬴政勇于自责,替李斯卸下了长期以来背负的包袱,让李斯心内大为感激。
  
  嬴政又叹道:“寡人虽贵为秦王,却左右掣肘,多有顾忌。嫪毐之事,事关太后,牵连相国吕不韦。国之大权,尽在此三人之手。嫪毐欺凌寡人,辱没先王,意图不轨,寡人必夷其三族,寸磔其肉,方消心中之恨。然寡人虽欲治嫪毐,又怕吕不韦有唇亡齿寒之惧,从而与嫪毐私相庇护,互为狼狈。倘若嫪吕二人联手,则寡人力有未足,殊无胜算。不知计将安出,故有问于客卿,客卿何以教我?”
  
  在嬴政殷切目光的注视之下,李斯沉吟片刻,道:“吾王所虑甚是。如以诈腐之罪治嫪毐,相国吕不韦依法当连坐受死,是为一亡皆亡,则两人同气相应,势必联合,与王相抗,此为不可不防。如今之计,可别以他罪治嫪毐,与相国吕不韦无涉。相国吕不韦素与嫪毐相仇,又见事不关己,必隔岸窃喜,乐见嫪毐之败,而无意援手也。嫪毐既败,相国吕不韦可缓图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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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5:14 | 显示全部楼层
  嬴政称善,又道:“既如此,则嫪毐当如何收之?”
  
  李斯叩首道:“臣不敢言。”
 
  嬴政连忙扶起李斯,道:“客卿勿疑。今乃寡人安危存亡之际,尽请从容直言,百无忌讳。寡人能听,则乃客卿之功,寡人不能听,亦无客卿之罪。”
  
  李斯道:“臣昧死直言。除嫪毐不难,难在太后。”
  
  嬴政闻言默然。他对太后曾经还有幻想,以为虎毒不食子。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要伤害他,至少太后——他的母亲是永远不会伤害他的。当年在邯郸,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她曾给他怎样的保护,给他怎样的疼爱。如今回味起来,依然那么甜蜜和幸福。难道,曾经那么仁慈的母亲,竟然会向自己的儿子下毒手吗?
  
  昔日,曾子之母在家织布,有人说曾子杀人,曾子之母不信,再有人说,曾子之母仍是不信。第三人再说,曾子之母终于信了,投杼翻墙而逃。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更何况,子爱母,终不如母爱子。对嬴政来说,象太后要杀他这样的消息,李斯说上一次,颜泄再说上一次,听上这么两次,就足够他相信了。尤其是,他现在不再是太后唯一的儿子,这让他妒忌得发狂,也让他在太后心中的地位直线下降,即便他死了,太后也还有两个儿子承欢膝下,而且那两个小家伙,仗着年幼无知,一定都比他更听话,更招人疼,更会讨太后欢心。
  
  嬴政越想下去,面色便越发阴沉,切齿道:“计之所在,苟有利于国家,不避太后。”
  
  李斯于是道:“臣有三计,惟王决断。”
  “说下去。”
  
  “臣请先言上计。此上计者,实非臣之筹划,而乃王之雄略。如王前日所云,以有事宣嫪毐进宫。嫪毐猝不及防,必一举获擒,就地诛之,然后昭告天下,明嫪毐之罪。嫪毐既死,其党不攻自破,无能为也。此计只及首恶,不问其余,所费最小,收效最疾。”
  
  “何为中计?”
  
  “嫪毐党羽甚众,必有不臣之志,惟时不济而未发。吾王可密令王翦诸将,使领兵屯于咸阳与雍城之外,随时听调。四月,吾王至雍城行冠礼,以太后同行,留嫪毐于咸阳,以相国昌平君、昌文君镇之。尔后使人阴告嫪毐,云其罪已泄。嫪毐必大惧,乃纠结党羽,仓促谋反。吾王就于咸阳收之,将嫪毐连同其党羽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此计杀害太多,恐百姓不安,朝野震荡,故为中计。”
  
  “何为下计?”
  
  “待吾王行毕冠礼,亲政社稷,收国柄,固权基,削重臣,用亲信。数年之间,吾王威望既重,百官束服,令行禁止,莫敢不从。当此时也,嫪毐权夺势消,不足为抗,虽赐书一封,令其自裁可以。此下计也。”
  
  嬴政听罢,道:“上计太险,非万全之策。中大夫颜泄既死,嫪毐生性多疑,或有戒心,未必肯奉寡人之召,徒促其速反也。下计太缓,旷日持久,寡人不能待。寡人从中计也。嫪毐之党,纵有千万之众,寡人也要连根铲除,一人也不放过。”
  
  李斯于是道:“吾王既行中计,最要在于,不宜动嫪毐之疑。吾王起居言行,当一如平日。见太后与嫪毐,也须不动声色,与往日无异,切不可不忍于心,怒形于色。”
  
  嬴政道:“嫪毐罪在不赦,辱先王,欺寡人,此天下之至恨也。寡人如见之,焉能不怒。寡人避而不见可以。”
  
  “吾王贵为秦王,岂有避臣下之理。况避而不见,愈增嫪毐之疑。臣闻天子不轻怒,怒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以此言之,眼下非吾王当怒之时。吾王见嫪毐,无使其见所欲,无使其见王意,去好去恶,虚静以待可以。”
  
  嬴政拜谢道:“谨如君诲。寡人敢不从命。”

  且说嫪毐酒醒,知道走了颜泄,大为悔恨,又担心颜泄卖了他的秘密,急忙派人去寻。回报颜泄深夜酒醉,已于街市中为盗贼劫杀而死。嫪毐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仍不免狐疑。嬴政亲政在即,不管嬴政有没有洞察他的罪孽,嫪毐都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须先下手为强。造反虽然是九死一生,但不造反的话,只能是十死不生。
  
  嫪毐有造反的动机,也确乎有造反的实力。在朝廷之中,对他铁杆死忠的有:卫尉竭,负责宫门守卫,统辖宫廷卫士;内史肆,相当于咸阳市市长;以及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余位朝政高官。此外,山阳和毐国(即太原郡)皆是嫪毐的私属封地,进可攻,退可守,家僮数千人,舍人千余人,则是他的私人武装。而在外援方面,他也得到了部分戎狄首领的明确支持。
  
  嫪毐于是和党羽秘密商议,统一思想,筹划细节。这么纸上谈兵,一盘算下来,皆信心十足,于是歃血盟誓。
  
  光有这些还不够,他们还必须再争取一个人的支持。有了这个人的支持,方可以称得上万事俱备。这个人就是太后赵姬。而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只有嫪毐亲自来完成了。嫪毐也没别的办法,只有使出美男计。说起来,还真是男女平等,譬如,美男计和美女计的招数便完全雷同:不外一哭二闹三上吊而已。
  
  如果说,当年刚被太后诱入后宫的嫪毐,还有些青涩的话,此时的嫪毐,正年方二十八,为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年轻,但不至于幼稚,成熟,但还不至于发臭。他的气质,在多年的荣华中得到熏陶,他的英俊,在岁月的冲刷中越加明了。
  
  在下属面前,嫪毐有如百炼钢,容不得半点弯曲。来到太后宫,他却忽然变成了绕指柔,媚态横生,娇羞可人。嫪毐一见赵姬,强颜欢喜,却又难掩神色悲戚。赵姬一问,嫪毐便开始抽泣。赵姬再问,嫪毐仍不说话,只是哭,哭得有如梨花带雨、自来水管爆裂。
  
  心爱男人的眼泪,有几个女人能够抵挡?赵姬的心一下子软了,空了,痛了。她将自己放在嫪毐怀中,柔声道:“君侯为何哭泣?”
  
  “能与太后夫妻一场,七年厮守,嫪毐已生平愿足。今日已是缘尽之时,嫪毐不能复事太后,特来与太后诀别。愿太后从此勿以小人为念。”
  
  赵姬不知嫪毐所指何事,也跟着哭,道: “君侯是何言语,使妾心生悲伤。”
  
  嫪毐道:“事已不济,多言何益。天下筵席,终有散时,今生不能再与太后为夫妻,愿相期于来世。”
  
  赵姬急道:“莫非有人欲加害君侯?君侯勿忧,我乃当今太后,一声令下,便可取他项上人头。”
  
  嫪毐道:“嫪毐本低贱之人,辱蒙太后垂怜,已是享了分外之福,报应必有。嫪毐自取其咎,太后何必再为嫪毐徒兴杀戮?”
  
  “只要君侯平安,杀几个人算得什么?妾身在一日,便无人能加害君侯。”
  
  “欲杀嫪毐之人,连太后也动他不得。”
  
  “竟有此人?莫非是吕不韦这老匹夫?”
  
  “不是。”
  
  “哪还能有谁?”
  
  “秦王嬴政!”

  赵姬呆了,好半晌才问道:“秦王为何要杀君侯?”
  
  “太后请思。秦王亲政之后,大权独揽,虽太后不能治也。嫪毐诈为宦者,私侍太后,育有二子,罪在不赦。秦王一旦觉察,嫪毐必死也。你我虽两情相悦,无奈国法难容,秦王难容,奈何奈何。与其日后牵连太后,使太后蒙羞,不如嫪毐就此自杀,以报太后宠遇之恩。”说完便拔剑抹脖子。赵姬忙拦住,虽然如此,利剑已在嫪毐的脖子上划出一道血痕。嫪毐释剑,两人相拥而泣。
  
  二儿闻听动静,跑来一看究竟。二小子牵手而立,远远站着不敢近前,老大已经会说话了,道:“阿父阿母因何而泣?莫非是因为我和阿弟淘气?”嫪毐拭泪,强笑道:“不关尔等事,速去。”
  
  二儿被侍女带走之后,赵姬道:“君侯勿忧,容我徐图良策。”
  
  嫪毐泪下如雨,道:“太后何必因嫪毐为难。臣固一死而已。只是秦王刻薄少恩,擅杀毁伤,睚眦之怨,无不报复,二子尚年幼,恐不能保全。早知如此,实不该生他们于人世,受此夭折之苦。与其坐视二子受秦王酷刑,不如一刀成快。万望太后恩准,嫪毐愿先杀二儿,同赴黄泉。太后不必怜惜,我父子三人加起来,也比不得秦王之于太后贵重。秦王悖逆,虽不敢杀太后,太后也当自谋,毋为所害,则臣父子于幽明之下亦可含笑也。”
  
  赵姬疯了般地扑到嫪毐身上,一阵撕扯扭打,道:“不许你胡乱言语。二子乃妾亲出,谁敢害之!”嫪毐也不还手。赵姬打累了,幽幽说道:“如要君侯二子保全,当如何为之?”
  
  “惟有废黜秦王,以二子代之。”
  
  赵姬道:“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废黜秦王,易而代之,岂是儿戏?”
  
  嫪毐道:“易虽功不十倍,不易害则百倍。”赵姬迟疑未决。嫪毐只得再次激将,乃手执其阳,面有悲色,长叹道:“太后不能决,则嫪毐死也。嫪毐将死,留此物无益。太后素爱此物,嫪毐愿割而献之,以为纪念。异日太后睹物思人,暗垂珠泪,则嫪毐死而无憾也。”
  
  赵姬急止之,道:“身体发肤,受诸父母,须残伤不得。”
  
  嫪毐心里好笑,心想这女人终究露出了荡妇本色,于是愈加沉痛道:“嫪毐别无所长,愿最后一次为太后侍寝。”
  
  我们通常能记住和爱人的初吻,却记不起诀别之吻。当初吻发生之时,我们知道,我们在意,我们珍惜。而当诀别之吻发生之时,我们往往并不知道,那会是最后一次,彼此的嘴唇呼吸在一起,于是事中并不珍惜,事后追悔痛惜。而如果我们事先知道,那将是最后一次亲吻,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缠绵,乃至于那是我们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们又将会怎样?
  
  赵姬感到绝望,感到亢奋,感到前所未有的需要和激动。她和嫪毐如同两个溺水者,紧紧抱在一起,以为在拯救彼此,却又越发快速地向水底深处坠落下去。赵姬在晕眩之中,意识化为零星的碎片,在脑海中前后漂浮,却无法拼凑:最后一次?但愿时间就此停滞。这个风情万种的男子,怎舍得让他冰冷地死去,葬于虫蛆?此番放手,别君而去,再见已是无期,便纵有爱情三十六计,更找谁使去?
  
  在快乐到达颠峰的刹那,她知道,为了她身边的这个男子,她愿意付出一切。她知道自己会同意的。嬴政和嫪毐,她的两个男人,只能有一个有权利继续陪她在人世走将下去。对她来说,这注定是一场没有胜利者、但是有一个失败者的较量。她只盼着那个交锋的日子早点来临。来得越早,走得也就越早。好在,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四月已经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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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5:51 | 显示全部楼层
艾略特在长诗《荒原》里写到: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同样是四月,在嬴政的眼中,却是一番完全不同的观感。

  嬴政九年的四月,对嬴政来说,是无法忘怀的一个月份,是混杂着快意与愤怒的一个月份,是书写下光荣与耻辱的一个月份。
  
  这一月,嬴政离开都城咸阳,抵达雍城,驻驾于蕲年宫。嬴政此行雍城,专为行冠礼而来。雍城,乃是秦国以前的都城。在一百十二年之前,即公元前350年,秦国始迁都于咸阳,嬴氏宗庙却一直留在了雍城。冠礼,必须在宗庙中举行,禀告祖宗。嬴政要行冠礼,便非来雍城不可。
  
  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按儒家的理论,人之所以区别于禽兽,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而在我们这个素有礼仪之邦之称的国度里,时至今日,许多古代礼仪已经不复存在,冠礼便是其中之一。而在古代,在众多的礼仪中,冠礼却有着它特殊而重要的位置。
  
  礼记云:冠者,礼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是故古者圣王重冠。对男子而言,行过了冠礼,才能算是正式成人,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开始享受成人的权利,同时承担成人的义务。别人也将以成人的标准来要求和考量他,责其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
  
  婚礼可能不止一回,但是长大却只有一次,冠礼也只有一次,自然需要慎重对待。冠礼在细节上有着严格的规定。地点呢,必须在自家的祖庙之内。时间呢,当然不会象今天那样子,专挑带6或8的日子,敷衍了事,没有水准,而是要事先进行占卦(譬如蓍草茎占筮),经过复杂而严谨的程序,找到那必然而唯一的解,最终择定吉日。冠礼上,除了加冠者之外,还有一个重要角色——宾,即仪式主持和见证人,这人也不能随便找来,同样需要通过占卦的方式决定。
  
  离嬴政的继位大典已过去了九年,秦国终于迎来了又一个大型的盛典。对嬴政这种级别的人来说,一场冠礼下来,成本和花费自然小不了。嬴政又怎会心疼花钱呢!这场冠礼,代表着他的形象,代表着秦国的形象,自然是越辉煌越隆重越好。如果发生在今天,相信这场仪式一定会向秦国、六国、乃至全世界进行现场直播,让人们都能一睹为快。不过在当时,能亲眼目睹此一盛典的人,却只有数百人。获邀出席观礼的,无不是秦国的权贵。
  
  己酉日,既定的吉日,天公作美,无风无雨。冠礼的宾也已确定,由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隗林出任。
  
  数百观礼者聚集一堂,却出奇地安静。无人敢在嬴氏宗庙这么庄严的地方喧哗造次,他们紧张而兴奋地期待着即将出现的历史性场景,多年以后,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将成为他们或缅怀或吹嘘的谈资。
  
  而在所有的观礼者中,再没有人能比赵姬的心情更加复杂。出于我们都已知道的原因,她本不想来的,但是嬴政的冠礼,她身为母亲却又无法推卸,必须出席。
  
  亲眼看着儿子长大成人,哪个母亲能不激动和感伤呢?就如同今天许多母亲,会在儿子的毕业典礼或婚礼之上,忍不住流下幸福的泪水。可赵姬这个母亲,却一点也不幸福。没错,嬴政是她的儿子,他身子里有她的血,他终于成人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赵姬心潮起伏,如坐针毡。面对观礼者对她的祝贺,也只是强颜应付。赵姬和嬴政一样,五天前就到了雍城,嫪毐和两个儿子则还留在咸阳。昨夜,嬴政派人给她送来一份礼物。女人嘛,收到礼物总是开心的。可赵姬打开一看,却吓得昏死过去。嬴政给她送来的居然是两件童装,而且尺寸和两个儿子的身形十分吻合。不问可知,她的秘密已经被嬴政发现。赵姬大惧,想派人将此消息传递给留守在咸阳的嫪毐,却发现她已经遭到了软禁,失去了人身自由。因此,在她的感觉里,她与其说是以嬴政母亲的身份出席这场冠礼,不如说是以嫪毐的人质的身份出席这场冠礼。
  
  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到畏惧,感到权力失去之轻易,感到肉体的卑微,欢爱之飘渺。昨天之前,她还是无所不能的太后,一夜之间,她便成了阶下之囚,毫无反抗能力。逃?她终究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也只有两条胳膊两条腿,又能逃到哪里去?嫪毐和两个儿子,不知道现在怎样了,他们是否都还平安?
  
  正焦虑不安之时,赵姬抬头一看,发觉隗林向她走来,心里不禁一阵发虚。
 
  隗林乃是秦国老臣,资历更在吕不韦之上,现任御史大夫,位居三公。隗林为人威严肃穆、不苟言笑,仪表甚伟,令人望而生畏。隗林拜见赵姬,照例先恭喜一番,赵姬也照例谦谢。隗林客套已毕,于是进入正题,道:“老臣斗胆敢问太后,大王御玺可在?”

  “在。”

  “老臣代大王,请大王御玺于太后。望太后恩准。”
  
  当年嬴政继承王位之时,年仅十三,不能亲政,秦王御玺由太后赵姬保管,代为发号施令。今日是嬴政冠礼之日,冠礼完毕,就意味着嬴政将正式亲政,而作为王权象征的御玺,便不能再由赵姬保管,而是到了必须交还之时。
  
  赵姬对此也早有心理准备,于是示意侍女。侍女呈上金匣一只。赵姬掏出贴身的钥匙,取下封条,打开金匣。赵姬望金匣里看了一眼,面色立时大变,苍白如蜡,如遭雷击。赵姬反应还算快,还没等隗林看清金匣里面的状况,已赶紧将金匣合上。赵姬万万想不到的是,金匣里面居然是空的。她在来雍城之前,明明亲手将秦王御玺放进金匣里面,锁好封存的。
  
  赵姬回看侍女。为了防范嫪毐红杏出墙,赵姬所用的侍女皆极为年幼。侍女才十多岁的小女孩,见金匣空了,知道出了大事,吓得直发抖。赵姬一时心乱如麻,秦王御玺怎么会凭空消失?今天,她如果不能交出秦王御玺,她该怎么向嬴政交代,向出席的数百双眼睛交代?不可能是侍女作的手脚,她们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力。一定是嫪毐偷了。他要秦王御玺作什么用?为了支持他的造反工作,她已经将自己的太后御玺给了他,这就相当于今天的女子把自己银行的密码告诉了男友,她对他是毫无保留的完全信任呀。他有没有替她想过,他将她置于怎样尴尬而危险的境地?他分明是存心的,他居然不顾她的死活!
  
  隗林见赵姬面色惊慌不定,也不说话,便问道:“太后是否贵体违和?”
  
  赵姬勉强一笑,硬着头皮道:“妾身糊涂,大王御玺定是遗忘在咸阳了。且容延迟数日,等回了咸阳,妾身再亲自将御玺交还予秦王,可好?”
  
  隗林一直板着脸,也看不出他的内心情绪。听了赵姬所言,隗林点点头,说道:“迟延数日,亦无大碍。”说完,行礼离去。
  
  隗林这么容易就放过了她,反而让赵姬心里极不踏实,她甚至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什么时候曾和隗林有过一腿,所以他才这么好说话。要知道,这次嬴政的冠礼,前后筹备长达半年,便是为了防止在冠礼上出现任何微小的纰漏。交割王玺,乃是冠礼上的重头戏,也是最高潮部分。忽然间,王玺说没了就没了,隗林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应该完全清楚问题的严重性。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能说算了就算了?隗林虽然权高位重,在这样的问题上,怕也是没有独自拍板的权力和能力的。他如此笃定地说“亦无大碍”,想来一定是后面还有人在为他撑腰。而那个人,无疑便是还没有露面的嬴政。
  
  赵姬完全迷惑了。昨夜,嬴政刚给她送了两件童装,显然已是恨她入骨,现在却又轻易原谅她的错误,这让赵姬越发觉得不妙起来。她想想嫪毐,想想嬴政,又忧又惧,忍不住抽泣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因为母子情深,见嬴政即将成人,是以情难自禁、热泪纵横呢。
  
  赵姬的眼泪,被一个人悉数看在眼里。是的,这个人就是吕不韦。吕不韦今天也在。他本来以为今日冠礼之宾非他莫属,他是当朝相国,又是嬴政的仲父,还能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呢?他没料到,这份差事最终落到了隗林的头上。所谓的占筮择宾,其实只是个障眼法而已。朝廷官员们心里都清楚的很,谁来作宾,是早在占筮之前便已经确定。这次事件,可以看作是秦国政坛的晴雨表,预示着他吕不韦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吕不韦尽管心里烦躁,但一看到赵姬,他便再挪不开眼睛。一开始,赵姬只是轻蹙娥眉,面容忧郁。吕不韦就想,莫不是赵姬有什么心事?嫪毐没来雍城,难道她在挂念嫪毐那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曾几何时这样地想过我?这世界上有这样的爱情吗?等再见到赵姬和隗林简短交谈了几句之后,很快就抽泣起来,吕不韦又感觉事情应该不止这么简单。这女人他太了解了。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一定是出了极其严重的状况,这才把她给吓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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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6:17 | 显示全部楼层
  吕不韦心中一阵快意。哭吧。赵姬。你已经得意得太久了,是时候该你哭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再也无法伤害赵姬,因为赵姬已视他为死人,不会在他身上浪费任何一丝感情,但当他看到赵姬倒霉和惶惶,明知不是出于自己的手笔,仍然喜不过,激动之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却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庄严的礼乐奏起。全场立即安静下来。隗林面朝西方,宏声宣告道:“吉时到。大王登台受礼。”
 
  冠礼主角嬴政终于现身。今天的嬴政,容光焕发,格外英俊。观礼者中,也有人是第一次见到嬴政真人的,一见之下,内心均是赞叹不已:天下七王,最美秦王。果不其然。
  
  嬴政轻轻看了一眼赵姬。赵姬和嬴政目光交会,心中一寒。那是怎样的眼神!带着冷酷和仇恨,更有冰凉刺骨的轻蔑。这还是她熟悉的那个嬴政吗?她终究是他的母亲,他怎么能这样看她?
  
  李斯也在出席之列,他的眼眶一直噙着泪水。嬴氏有王终长成。他总算等到了这一天。而他的政治投资,也到了开始收获的季节。从登上王位到正式亲政,乃是一段荆棘密布、危机四伏的旅程。有多少王未能走完这段旅程,就已经提前挂了。嬴政终于安全地到达终点。再过一个时辰之后,嬴政的生命便将迎来巨大的转折,这个转折,不仅属于他本人,也属于李斯,属于秦国,属于整个天下。一种强烈的激情和感动,充斥着李斯的心胸,使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体会到伟大、崇高、时间和遥远,天地的尽头,使命的无限。他战栗着,幸福着。
  
  冠礼的程序通常如下:士人三加,王公四加,天子五加。嬴政时为秦王,所行乃是王公冠礼:前后四次加冠,依次分别为缁布冠、皮弁、爵弁,最后为紫金王冠,一次比一次尊贵,一次比一次庄重。而每次加冠,也都有每次的说法,即冠辞。
  
  隗林首先给嬴政加缁布冠,同时祝曰:“孝嗣嬴政,年二十有二,特告于皇考,今月吉日,加冠带剑,乃主国事,光宗庙。敢告。”
  
  加完缁布冠,忽然一人匆匆闯入。众人视之,郎中令王绾是也。王绾本该在外戒备才对,何以胆敢擅离职守,贸然闯入,破坏冠礼进程?难道他不知道此乃死罪?王绾也顾不上众人异样的眼光,他神情紧张,连称有要事禀报。
  
  隗林看看嬴政,见嬴政不置可否,于是对王绾道:“报来。”
  
  王绾定了定神,道:“启奏吾王,十万急报,长信侯嫪毐已于咸阳举兵谋反。”
  
  王绾话音刚落,台下已是一阵惊呼,接着又是一阵骚动。嫪毐造反了?真的假的?长信侯嫪毐,权位显赫,人臣已极,他因何而反?何以事先毫无征兆?嫪毐反了,谁能抵挡?怎么办?怎么办?
  
  赵姬闻言则险些昏了过去。她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她等待的事情终于发生。嫪毐到底还是反了,为了他,也为了她,为了他们一家。他能成功吗?她希望他成功吗?
  
  隗林毕竟是老江湖,处变不惊,镇得住场子。但见他须发皓白,威风凛凛,一挥手,便止住下面的骚乱。隗林问王绾道:“详情如何?”
  
  王绾道:“臣也是才获急报,只知长信侯已反,其余不知。”
  
  隗林道:“再探。随时来报。”又对众人道:“诸君心安。今日乃吾王冠礼之日,举国同喜。长信侯自取灭亡,不足为惧。”众人再看嬴政,但见嬴政不动如山,一脸从容,既无震惊之色,也无愤怒之态。于是众心稍安。
  
  隗林再给嬴政加皮弁,祝曰:“使王近于民,远于年,啬于时,惠于财,亲贤使能。”加皮弁完毕,王绾又入内禀报道:“再获急报,长信侯嫪毐,矫王御玺及太后玺,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数千人聚于咸阳,兵势强壮,正欲杀奔雍城而来。”
  
  众人越发惶恐。嫪毐率兵杀奔雍城,显然是冲着嬴政而来,要取嬴政的性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座诸人,恐怕也都难免一死。逃吧,再不逃的话,怕就要来不及了。
  
  任谁都知道,没有赵姬的宠信和提拔,嫪毐不可能有现如今的势力。是赵姬用她温暖的胸怀,捂活了嫪毐这条小蛇,并一步步将他豢养成巨蟒。嫪毐造反,赵姬便是第一责任人。再说了,赵姬的太后印玺和由她保管的秦王御玺,怎么会到了嫪毐手里?即便不是她亲手给的,她也脱不了包庇和纵容的干系。赵姬知道,现在在众人的眼中,她已经成了嫪毐的同谋共犯。面对诸人或明或暗谴责的目光,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好个嬴政,你好狠,这就是你安的心思,让我在众人面前公然受辱,让我和嫪毐的罪孽一起示众,你是要让众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怎样恶毒的母亲,连自己亲生儿子的死活也可以不在乎。
  
  赵姬只知怨恨嬴政,却不知自责。反观吕不韦,却高兴坏了。一个人的价值,很多时候并不是由他自己创造,而是由他的敌人赐予。嫪毐这贱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造反了。要击败强大的嫪毐,舍我其谁?家贫思贤妻,国乱思良臣。是时候该我出手了。谁能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惟我吕大相国。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拍一,我拍一,嫪毐是个大SB。你拍八,我拍八,老子吕不韦顶呱呱。得得,锵锵!悔不该,酒醉错斩了郑贤弟,  悔不该,呀呀呀……得得,锵锵,得,锵令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吕不韦如此一想,顿时觉出自己的高大和伟岸来,他大可以借这个机会,宣布秦国已是非常时期,进入紧急状态,而他,作为旗帜性的人物,站在反嫪毐的第一线,正好可以从中渔利。曾经失去的权力,又可以重新回到他的手里。吕不韦于是道:“嫪毐无状,受国厚恩,不思图报,却犯上作乱,自寻死道。请许老臣征调大军,杀回咸阳,铲除乱党,将嫪毐粉身挫骨,以为吾王亲政之献礼。”
  
  众人见吕不韦出面,皆松了一口气。好在有这么个柱石老臣在,临危而出,勇于受命。隗林却很不给吕不韦面子,道:“相国过虑了。嫪毐叛乱,乃是逆天而行,灭亡只在须臾之间。相国大可不必小题大做,劳动大军。咸阳乃国之都城,非大军所宜进入,此先例可开不得。况且咸阳尚有昌平君、昌文君两位相国镇守,想来二君自有应对之策。”
  
  隗林虽是秉公持重之言,却又暗含嘲讽之意。是啊,相国算什么,咸阳还有两个在呢。吕不韦碰了一鼻子灰,大为沮丧懊恼,人还没走,茶已经凉了。
  
  隗林再来请示嬴政,道:“嫪毐作乱,冠礼可要延期?”
  
  嬴政终于发话了。他淡淡说道:“不必。”又对众人道:“诸君自安。礼成之时,嫪毐必败。”嬴政的声音不大,却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让人不能不信。
  
  于是冠礼继续,三加爵弁,隗林祝曰:“令月吉日。王加元服。去王幼志服衮职。钦若昊天。六合是式。率尔祖考。永永无极。”
  
  加爵弁完毕,王绾再进来播报新闻道:“相国昌平君、昌文君已发卒讨伐长信侯,大战于咸阳。”
  
  听到嫪毐被堵在咸阳,一时半会到不了雍城,众心大安,笑容浮现,这才又都把心思放回到冠礼之上。

冠礼进入到最后一个步骤,也是最重要的步骤,加紫金王冠,其冠辞也最为华丽,曰:显扬先王之光曜,以承皇天之嘉禄,钦奉孟夏之吉辰,普尊大道之方域,秉率百福之休灵,始加昭明之元服,推远冲孺之幼志,蕴集文武之就德,肃勤嬴氏之清庙,六合之内,靡不蒙德永永,与天无极。
  
  隗林且吟且唱,声音如秦地风光般辽远苍凉,将一篇冠辞演绎得荡气回肠。嬴政头戴紫金王冠,面容肃穆,似在遥想。
  
  隗林转身,道:“礼成。大王南面受拜。”
  
  于是众皆跪拜,齐声道:“臣等昧死,谨贺吾王,加冠佩剑,主宰社稷,上千万寿。”
  
  嬴政还礼,随之,他的目光向殿门望去,但见王绾第四次闯入殿内,而这一回,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王绾急走几步,道:“启奏大王,相国昌平君、昌文君讨伐乱贼,斩首数百,贼首嫪毐仓皇奔逃,余众溃散,咸阳已安。”王绾话音未落,已听得欢声大动。
  
  闻听嫪毐兵变亡命,赵姬身子一软,还好侍女眼疾手快,赶紧扶住。赵姬只想马上大嚎一场,然而她人在庙堂,已是身不由己。她只有揉碎眼泪,假装坚强。同时,她也对嫪毐大感失望。她的男人,居然这般没有出息!她的男人,怎能如此不堪一击?枉费她对他多年的栽培,为了支持他的造反事业,她赌上了自己的三个儿子,再加上自己的后半生。而嫪毐这么快就败了,败得可耻,败得羞辱。嫪郎啊嫪郎,你这个绣花枕头,你的命怕是保不住了。可是,就算你死千次万次,又怎弥补得了我的损失?
  
  嫪毐是吕不韦多年的苦手,这回终于是倒了,而且永不可能东山再起,吕不韦怎能不喜!真是美好的一天啊。嫪毐活该,死不足惜。赵姬,韶华犹在的美人,我了解你,你最多也就为嫪毐流两三天眼泪而已。你心中永远只想得到自己。等你流完为嫪毐送行的眼泪,你又该为自己流泪了。嬴政不会放过你。或许你死罪可免,活罪却少不了你受的。啧啧,你也活该,看你再得意!
  
  对赵姬的折磨还远没有结束。按照礼仪,嬴政行完冠礼之后,要来和母亲及兄弟行礼。嬴政已经站在赵姬面前,俊俏的脸庞上,挂着冷酷和嘲弄的笑。赵姬没办法,在侍女的搀扶下,勉强拜了嬴政。嬴政回拜。
  
  成峤已死,嬴政的弟弟就只剩下子婴一人。嬴政再来和子婴行礼。子婴年纪尚小,只觉得好玩,行礼的时候也在吱吱地笑。
  
  嬴政拜完子婴,却又转回到赵姬面前。赵姬面色煞白,不知嬴政意欲何为。嬴政凑近赵姬的耳边,轻声说道:“听闻母后为寡人添了两个弟弟,怎么不唤他们出来,和寡人这个兄长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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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6:44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姬既惊还怕,泪水涌出,又要瘫倒。嬴政一把拽住她,冷冷地道:“百官都在看着母后。笑。笑。”
  
  赵姬心中万般屈辱,却也只能强作笑颜。眼前的嬴政,如此残忍无情,他到底是人是妖,是神是魔?
  
  好戏还在继续。嬴政重新登台,但听隗林朗声宣布:“恭请大王受秦王之玺。”
  
  众人为之一惊。秦王御玺已经落到了嫪毐手中,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呢?难道隗林会变魔术不成?没人发现,人丛之中的李斯,嘴角正荡漾着一抹诡秘的笑意

且说众人诧异,却见尚书令手捧金盘,拾阶而上。金盘之中盛有一物,以黑绸覆盖,不能得见。
  
  隗林揭开黑绸,刹那间,众人皆觉眼前一亮,但见有五色云气自金盘飞腾而出,光芒大放。再定睛望去,这才看清金盘之中乃是一方玉玺。
  
  观礼者中,不乏曾亲眼见过秦国历代相传王玺之人,但很明显,眼前所见的玉玺,绝非他们熟悉的秦国王玺。他们熟悉的秦国王玺,正在随着嫪毐四处逃亡呢。但见此玉玺色绿如蓝,温润而泽,为整块玉石打磨透雕而成,方圆四寸(约合今11.2厘米,可谓巨大),上纽交五龙,通体剔透,气度至尊,堪称人间至宝。
  
  没错,这就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一听这名字,就足够让人热血沸腾、浮想翩翩。即便将中国古往今来所有的国宝来个排行榜,窃以为,传国玉玺也必可荣登魁首无疑。
  
  从化学家的角度来看,传国玉玺不过是由硅酸盐构成的一块石头罢了。然而,同样是石头,命运却大不相同。有的石头能蹦出个孙猴子来,有的就不能。而传国玉玺这块石头,不仅是块传奇的石头,更是一块疯狂的石头。
  
  自秦朝以来,传国玉玺便成为天下共传之宝,国之重器。得到她的帝王,于是便可以心安理得坐江山,以为天命所归。没有得到她的帝王,则多少总感觉自己象个偷偷摸摸的小妾,并未经明媒正娶。
  
  对传国玉玺的争夺,前后持续了一千五百多年。传国玉玺的每一次易主,便意味着一次朝代的兴衰更替。其中多少故事,多少悲欢,已无暇细表。

 传国玉玺的倒手经过概要如下:
  
  公元前237年,秦王嬴政,始制。——公元前220年,秦始皇帝嬴政。——公元前206年十月,汉高祖刘邦率军入咸阳,得始皇帝玺。号曰传国玺。——西汉末公元8年,外戚王莽篡权,逼孝元太后取玺,太后怒,以玺投地,其角小缺。王莽令工匠以黄金补全。——公元23年十月,王莽兵败被杀,校尉公宾就得传国玺,赶至宛,献于汉更始帝刘玄。——公元25年,赤眉军杀刘玄,立刘盆子。后刘盆子兵败宜阳,将传国玺拱手奉于东汉光武帝刘秀。——公元189年八月,袁绍入宫诛杀宦官,段珪携帝出北宫避难,玉玺失踪。——公元191年,孙坚率军攻入洛阳,于宫中井内,得传国玺,后为袁术所夺。袁术死,归曹操。——公元220年,曹丕逼汉献帝禅让,称帝,建立魏国,于传国玺肩部刻下八个隶字“大魏受汉传国之玺”。——公元265年,司马炎篡魏,称晋武帝,传国玺归晋。——公元311年,前赵刘聪虏晋怀帝司马炽,玺归前赵。——公元329年,后赵石勒灭前赵,得玺,在右侧加刻“天命石氏”。——公元350年,冉闵杀后赵皇帝石鉴,得传国玺,建立冉魏政权;后被东晋趁危诈得。传国玺重归晋朝司马家。——公元420年,刘裕废东晋恭帝自立为帝,国号宋,史称刘宋;在南朝,传国玺历经了宋,齐,梁,陈的更迭。——公元589年,陈朝灭亡,隋一统中国,传国玺入隋。——公元618年三月,隋炀帝杨广被杀,萧后与遗腹子政道携传国玺遁入漠北突厥,号为隋王。——公元630年,唐朝李靖率军讨伐突厥;萧后与杨政道返归中原,传国玺归于李唐。——唐末,天下大乱,公元907年,朱全忠废唐哀帝李祝,夺传国玺,建后梁。——公元923年,李存勗灭后梁,建后唐,传国玺也随着到了后唐。——公元936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塘带契丹军攻至洛阳,末帝李从珂怀传国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玺就此失踪。(也有说法认为,此后出现的传国玺已非真品。)——一百六十年之后,公元1096年,即宋哲宗绍圣三年,传国玺为咸阳县民段义掘地得之,归与宋朝。——公元1126年,靖康之乱,徽钦二帝被掠,传国玺也被大金国掠走,再次失踪。——一百六十八年之后,公元1294年,蒙元世祖忽必烈去世,在京城大都,传国玺忽现出现,被人拿着沿街叫卖(此故事太过荒诞)。御史中丞崔彧命人购得,传国玺归入蒙元。——公元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蒙元朝廷逃往蒙古草原。传国玺第三次失踪,也是最后一次失踪。朱元璋曾遣徐达深入漠北,追击遁逃的蒙元朝廷,以期得到传国玺,结果空手而返。——此后,明清两代多有献玉玺者,然而皆为赝品。真正的传国玺已不知所踪。
  
  传国玺如今去了哪里?没人知道。或许,传国玺依然存在于中国辽阔的大地之上。她静躺在江海河底,或沉睡在地下深处,等待着被我们发现,被我们珍赏。所以,诸君无事之时,不妨去挖挖土,潜潜水,说不定,找到传国玺的那个人就是你。GOOD LUCK 。

现如今,传国玉玺已是家喻户晓,但当她第一次出现在雍城,展示在世人面前之时,却充满了神秘和陌生感。那些观礼者,纵然见多识广,也禁不住疑惑,这玉玺究竟从何而来?而在当时,知道玉玺底细的,除了嬴政,便只有李斯了。
  
  那一日,嬴政找到李斯,给他看了一块玉璧,得意地问道:“客卿可知此乃何物?”
  
  李斯端详半晌,这才道:“倘臣所料不差,此乃和氏璧也。”和氏璧是天下共知的稀世珍宝,而发生在和氏璧身上的两则著名故事——和氏献璞与完璧归赵,更为和氏璧增添了神话般的传奇色彩。此前,对于和氏璧,李斯只闻其名,不见其面。没想到,如此宝贝,今天不仅亲眼得见,而且还能亲手抚摩,感受她的冰冷与华贵,李斯心中也是一阵激动。
  
  嬴政轻描淡写地道:“寡人欲毁之,客卿意下如何?”
  
  李斯大惊。想当年,嬴政的老太爷秦昭王愿意用十五座城池来换和氏璧。现在嬴政说毁了就毁了?难道他是悲剧爱好者,专喜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要知道,和氏璧的价值就在于它的完美无暇。稍微有一点瑕疵,便会价值大减。如果真把她毁了,就好比把官窑出产的名贵瓷器掼碎,剩下的只能是一堆一文不值的垃圾。李斯道:“和氏璧乃天下至宝,一旦毁之,不可复得。吾王还请三思。”
  
  嬴政大笑道:“和氏璧名为至宝,只可聊备赏玩,别无大用。寡人毁之,以其玉作玉玺一枚,有号必应,有令必行,岂不快哉!玉石有神,也当还谢寡人也。”
  
  “吾大秦自有王玺,国之瑰宝,代代相传,何为另作新玺?”
  
  “收服六国,一统天下,此乃客卿所教,寡人之志也。先王王玺已不足为用,当用天子之玺。玺文却须客卿来作。”
  
  李斯书法天下第一,篆写玺文自然非他莫属。李斯要是推辞不作,当世也绝无第二人敢接手这活。李斯自然不会推辞,他也深知,此事非他不可。况且,想要留名后世,还有什么地方会比皇帝玉玺上面更为显赫、更为长久呢?
  
  于是,玉玺制造小组秘密成立,召集秦国最杰出的玉匠,李斯自任组长。法国雕塑家罗丹有言:雕塑的秘诀就在于,去掉石头中多余的东西。然而,和氏璧已是一件精心琢磨而成的成品,可谓尽善尽美,绝无多余。无奈王命难违,也只能一狠心,不破不立。而对那些玉匠而言,雕刻玉玺无疑是他们毕生最大的挑战。敢在和氏璧身上动刀,更甚过于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不仅需要技术,需要勇气,更需要一种神圣的敬畏。
  
  玺文由嬴政和李斯反复讨论,最终确定为“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而这短短八个字,李斯足足写了一个多月,这才告成。
  
  历时一年有余,玉玺终于竣工。但见玉质至良,玉工至精,玺文至善,三美齐具,嬴政于是大悦。
  
  凝聚着李斯心血的玉玺,此刻正沉默而威严地踞于案上,俯视众人。隗林恭声请道:“吾王既受大宝,臣等谨候吾王启玺诏令。”
  
  作为一种象征,受完玉玺之后,当场便会启用,颁布某项诏书,即新王上任后的第一号法令,标志着国家的权力已经移交。这种诏书的内容,一般均是以庆赏为主,譬如大赦天下,加官进爵等等,以展示新王的仁厚和德行。而这种诏书,通常已经提前拟好,只需要新王走走过场、盖上印玺即可。
  
  等待嬴政盖玺的诏书同样早已写好,就放在玉玺之旁。内容不外与国民万姓同喜、大赦、赏赐大臣公卿金帛、天下大酺数日等等。
  
  嬴政却打破了以往惯例。他扫了一眼诏书,冷冷说道:“重拟诏书。”谁敢抗议?于是嬴政口述,尚书令笔录。嬴政道:“嫪毐作乱不成,畏罪逃亡。即令国中:有生得嫪毐者,赐钱百万;有杀嫪毐者,赐钱五十万。于咸阳战嫪毐者,无论,皆拜爵一级。此令。”
  
  嬴政娓娓道来,却自有震慑人心之力量。什么是王,什么是王威,嬴政在他亲政的第一天,就让群臣领略到了。他面对嫪毐造反时的冷静,他预言“礼成之时,嫪毐必败”的镇静,他屏弃成例、口述诏书的果断,皆让百官畏惧叹服。
  
  诏书成,嬴政盖上玉玺,于是传播全国。而这封诏书,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秦王嬴政一号令。
  
  嬴政一战立威,群心悦服,皆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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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7: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且说嫪毐谋划许久的造反行动,不成想一击即溃,只落得仓皇遁逃的田地。身边虽还有数十死党追随着,不离不弃,却也都是士气低落,急急如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对嫪毐来说,一夜之间,世界全都变了。曾经,他可以去秦国的任何地方,而那些地方的长官和人民,无不因他的大驾光临而倍感荣耀,而那些有幸和他亲密接触过的人,更是会长久念叨着: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香三年。而现在,他成了秦国的头号通缉犯,地方的长官和人民如果看见他,照样也是会高呼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只是欢迎完他之后,却是要拿他向秦王邀功请赏的。
  
  秦人虽多,却再也无一人可以托付;秦国虽大,却再也无一处足以容身。嫪毐这种凄凉落寞的心境,恰可与李清照的咏梅词相为类比: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事已至此,只有东向投奔六国而去。逃吧,go east,路就在脚下,通往天堂或是地狱。嫪毐抛弃了赵姬,抛弃了两个儿子,抛弃了宫殿和车马,抛弃了财富和土地,却也顾不上可惜,他只想着活命而已。试问,有哪个富翁,当他被绳索紧紧勒住喉咙之时,不愿意放弃他的一切所有,只为了换取一口呼吸的空气?
  
  春华至秋,不得久茂。嫪毐知道,他的好运气是到头了。他再也不可能翻本。朝露之荣,终非长久之功。盛亦不可留,衰亦不可推。别了,赵姬。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必须离开,我将走上一条不归之路,永远不再回来。亲爱的,很抱歉让你失望,然而我已经尽力,为了我,也为了你。
  
  世上最自作多情的是哪种人?不是臭美者,而是逃亡犯。在逃亡犯眼中,路上遇见之人,不论男女老少、高低贵贱,他无不以为是冲自己来的。People are strange , when you are a stranger。心中有鬼,则人人是鬼。
  
  夜长梦多,路长惊多。纵观嫪毐的逃亡之旅,一路的辛苦和艰难自然难以细表,而精神上的折磨更甚于肉体上的苦难。他既担心追兵忽然会冒出来,又要提防着被身边的人出卖。正是在这种神经高度紧张的状况之下,嫪毐逃到了好畤县,被王翦率领的军队追上。嫪毐也不反抗,束手就擒。他甚至觉得松了一口气,终于再也用不着逃了,心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
  
  嫪毐被关入咸阳大牢,嫪毐判国专案组随之成立。李斯虽然不是廷尉,却因为精通律法,敢担责任,无派无系,而被嬴政钦点为专案组组长,直接对嬴政负责。嬴政亲自点将,李斯自然不能推辞。而如此一来,一贯不显山露水的李斯,立时成为秦国的注目焦点。
  
  嫪毐一案,堪称秦国建国以来的第一大案,案情盘根错节,涉案人员众多,牵涉广泛,审判难度可想而知。这对从未在司法系统呆过的李斯来说,无疑是巨大的考验。秦国上下,都满怀兴趣地等待着,要看看这场世纪审判到底会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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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初,嫪毐刚被擒获,嬴政大喜。嬴政对嫪毐怀恨已久,恨不能立即将其大卸八块、剁成肉酱,以消心中大恨。李斯力争,以为不可。嬴政盛怒之下,厉声问道:“嫪毐罪不当死乎?”
  
  李斯道:“嫪毐犯上作乱,自是死罪。”
  
  嬴政拂袖道:“既是死罪,寡人杀之,有何不可?”
  
  李斯从容道:“吾王所持者,威也。臣所守者,法也。圣主使法量刑,不自制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嫪毐虽必死无疑,然而以臣之见,王诛之以威,不如臣杀之以法。”
  
  嬴政大不耐烦,我作王都九年了,连杀人的瘾也不让我过?于是道:“嫪毐反正都是一死,有嘛区别?”
  
  李斯道:“夫立法者,以废私也。法私不能两立,守法者治,徇私者乱。今吾王欲杀嫪毐,有私心私情。君者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吾王舍常法而从私意,虽杀嫪毐,臣窃恐法禁不能复立也。上行下效,秦之臣民皆重私意而轻常法,是为妄意之道行,治国之道废也。”
  
  嬴政变得平静下来,李斯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李斯又道:“再则言之,吾王欲杀嫪毐,嫪毐固一死而已。然而其罪不彰,其恶未明,遽尔伏尸,人或疑之惑之,非所以安众心、警世人也。臣以法杀之,具审其罪恶始末,党羽阴谋,继而昭告天下,使臣民皆可知之、畏之、警之、诫之。嫪毐之逆行,当治以何等刑罚,法有具文,不待臣多言也。”
  
  嬴政仍是不快,道:“寡人不能杀嫪毐,法能杀之,寡人与法,孰贵?”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然而又不能不答。孟子说过: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将君王的地位置于最末等,可谓块垒激烈。李斯是识时务者,他可不敢当着嬴政的面,将君王的地位这般痛斥贬低。况且,他的思想和哲学,本已与孟子不同,他基本上还是属于法家。而在法家的体系里,君王的地位,是高于社稷,更高于民的。所以,嬴政此问,让李斯左右为难。嬴政好比是给他饭吃的食堂,法则好比是他混饭吃的饭碗,两边都抛舍不得、得罪不起呀。
  
  李斯微一沉吟,道:“君所以尊者,法令也。令者,言最贵者也,法者,事最适者也,令贵而法适,所以君尊也,君尊则国安;令贱而法轻,所以君卑也,君卑则国危。是以,凡国博君尊者,未尝不重法,至于令行禁止于天下。夫生法者乃君,守法者乃臣,治于法者乃民,君臣上下皆从法,此之谓大治。民一于君,事断于法,国之大道也。吾王问吾王与法孰贵,实则问吾王与吾王孰贵,恕臣鲁钝,不能答也。”
  
  嬴政颔首,对李斯的答案颇是满意。李斯趁热打铁,于是继续鼓吹推销自己的学说,道:“臣昔日就学于荀老夫子门下,夫子言及秦政,以为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治之至也。秦昔日僻处西方,地小国弱,何以能致乎此?孝公商鞅变法之功也。自孝公至今,秦已历六世,法一而固,民可知之,民可信之。历代先王,任法而不任智,不引绳之外,不推绳之内,不急法之外,不侵法之内。遍观天下,惟秦能刑过不避大夫,赏善不遗匹夫。法之所加,智者不能辞,勇者不敢争。此乃秦国所以强大于今、六国俯首而莫敢抗也。”
  
  嬴政道:“客卿所言甚善。寡人愿闻,客卿欲如何治嫪毐以法?”
  
  李斯知道,嬴政心中还是有些不爽,得让他先尝到点甜头,消消他的气。于是道:“臣也无它计,惟循法而为。臣请举一例言之:嫪毐当日犯法,依律当施腐刑,赖相国庇护,苟得幸免。然而法之所在,虽久必治。臣必追究前事,先治其当腐之罪。而嫪毐之罪多也,一罪必得一治,殆同此类。嫪毐之党羽,臣也皆将如此施为。”
  
  嬴政心内暗喜,将嫪毐先阉再杀,的确更能解恨,好主意!好,李斯,你就慢慢折腾吧。记住,一定要慢哦,你要是快了我跟你急。嬴政心里如此想,嘴上却赞道:“客卿深明法理,寡人受教。”
  
  话说回来,李斯这一番口舌,虽然为嫪毐延了几个月的阳寿,却也平白让嫪毐多受了几个月的活罪。
 
  嬴政可以将嫪毐委托给李斯照顾,但是太后赵姬这边,却只能由他来亲自料理。自从嫪毐兵败被擒之后,赵姬就一直被软禁在雍城大郑宫内,大门不许出,二门不准迈。两个年幼的儿子还陪在她的身边,他们成日嬉戏打闹依旧,浑不知道天已经塌了。他们偶尔也会问起阿父怎么不在,赵姬总是含糊应付过去,转头却已是泪如雨下。
  
  廿载荣华今何是?无异南柯一梦中。过去的得意和欢乐,已是那么遥不可及,仿佛从未发生,却又更惨过从未发生。她曾陶醉在幸福之中,在显摆自己尊贵的同时,却又假模假样地对自己的尊贵加以抱怨叹息。她以为可以一生一世这样活下去,又怎会想到将有今天的情形出现?暴风雨必将来临,谁能救她?谁能救她的两个儿子?谁能救嫪毐?没有人可以。
  
  在人的一生之中,难免会遭遇种种背叛。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笑。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耻。有些背叛,让人觉得可怜。而有些背叛,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赵姬的背叛,不同于宗室的背叛,也不同于成峤的背叛。惟有赵姬的背叛,能够击碎嬴政的心。毕竟,赵姬是他的母亲,是生他的那个人,是养他的那个人,是爱他的那个人。
  
  然而,也正因为赵姬是他的母亲,嬴政才会格外愤怒。他已经在自己的冠礼之上,让赵姬出尽了丑。但这只是杯水车薪,远不足以消弭他心中的三昧真火——怒火、妒火、恨火。
  
  大郑宫。嬴政还是来了,他面对着他的母亲。他以怎样的身份降临?是作为秦国的国君,还是赵姬的儿子?是作为复仇者,还是债权人?
  
  看着赵姬那日渐衰老的容颜,嬴政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让嬴政伤心的是,赵姬居然那么害怕他。赵姬蜷缩着,眼睛里含着泪水,象是一只受到惊恐的小动物,乞求他的保护,乞求他的怜悯。生活是如此的真实和残忍,即便他是秦王,却也无法万能。他既想爱她、怜她,却又想狠狠地报复她、伤害她。而这两种行为,就象鱼和熊掌,岂可兼得?
  
  武士已经把赵姬和嫪毐所生的两个儿子带了过来。两个小男孩很是害怕,哭着要向赵姬奔去,却被武士死死抓住。
  
  嬴政看着两个男孩,苦涩地笑道,真漂亮的孩子。又问赵姬道,母后,当年的我有这么漂亮吗?
  
  赵姬颤抖着回答道:这两个粗陋小儿,哪里能和我王相比?
  
  男孩不干了,嚷道:阿母,你撒谎。你说过,我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
  
  赵姬走过去,狠狠地打了男孩一个耳光,训道,叫你胡说。
  
  男孩哇哇大哭。赵姬也不安慰,只是偷眼去看嬴政的表情。嬴政笑了,道,童言无忌,母后何必动气。不漂亮就不漂亮,寡人反正也不靠这张脸混饭吃。嬴政又问男孩道,多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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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7:46 | 显示全部楼层
 “六岁。”男孩回答道,又指了指他弟弟,道,他只有四岁。
  
  “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王。”

  “作王好不好?”

  “好。”

  “想不想作?”

  “想。阿父说过,我很快就可以作王了。到时候,我是王,你也是王,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赵姬哭喊,想阻止男孩胡说八道,却已经来不及了。嬴政已是面色铁青。赵姬吓得赶紧跪下,哀求嬴政饶两个孩子的性命。嬴政不为所动,手一挥,武士拎起两个小男孩,塞进布袋,捆好。武士举起布袋,一遍遍地往地上掼着,发出沉闷的声音。一开始,布袋里还有动静,后来便沉寂下来。再到后来,从布袋里沁出血迹,越来越多,地上血红一片。
  
  赵姬呼天抢地,声嘶力竭。那是她的血啊,那是她的肉啊。可又有什么用呢?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再也不会有人甜甜地叫她阿母了;再也不会有人半夜醒来、哭着让她抱了;再也不会有人满殿乱跑、而她故意装作抓他们不到了。两个小生命,就这么没了。
 
  同样是为了保住权力宝座,同样是遭到母亲的背叛,古罗马暴君尼禄比嬴政更加残忍。他先是把他母亲的船凿沉,想把她淹死在海里,没有成功,于是再杀,派兵硬闯进他母亲的别墅,一刀一刀活活将他母亲捅死。巧合的是,尼禄弑母之时,也和嬴政一样,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
  
  尽管赵姬咒骂着、干嚎着:你杀了我吧。嬴政却根本下不了弑母的毒手。道德虚无者宣称:人人可以争输赢,无人有权定对错。然而,即便世上所有的法庭都关门打烊了,却还有一场内心的审判,是人所无法逃脱的。不管怎样,赵姬毕竟是他的母亲。他欠她的,是他永远无法归还的。封神演义里,哪吒自恃法术在身,剖腹剔肠,切肉剜骨,将肉身还给父母,以为从此可以和父母两清。且不说此举是否真能还清父母之恩,只说嬴政他不是哪吒,他作不了这种高难度的动作。
  
  嬴政狠下心肠,对赵姬说道,当年在邯郸之时,你曾说过,我是你的一切。我记得你这句话。我相信你这句话。母亲怎么会骗自己的儿子呢?如今我依然爱你,但永不再信任你。你没有说错,如今我就是你的一切。除了我你一无所有。
  
  赵姬匍匐在地,长号泣血,嬴政却已远去。二十二年前,他离开了她的身体,现在,他离开了她的生命,留下她在这清冷的宫殿内孤独终老,陪伴她的,将是她那死寂的心灵,以及空洞的肉体。而她生命中的那些男人,都已一个个地离她而去。
  
  除非,还有一个……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且说嫪毐从贵甲天下的长信侯,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和普通囚犯相比,嫪毐狱中的日子更加难熬。万年恍如一秒,一秒只如万年。一个小小的狱卒,一个他以前根本就不可能放在眼里的狱卒,现在却可以主宰他的肉体,让他鲜血遍流、瑟瑟发抖。
  
  当一个人开始习惯性地回首往事之时,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老了,一是他快要死了。嫪毐心中知道,他这次必死无疑。他是谋反的首犯,连转作污点证人的机会都没有。他唯一能够从监狱中出去的方式,就是作为一具死尸被抬出去。而每当回忆起往日的声色犬马、锦衣玉食,更让他格外疼痛。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象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证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语: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由此言之,李敖批评金庸伪善,也自有其道理。(注:李敖说金庸:“大体上,佛法无不以舍弃财产为要件。所谓‘舍离一切,而无染着’,所谓‘随求经施,无所吝惜’。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据说金庸先生不能答。)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嫪毐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这样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情,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是纸老虎或者处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将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嫪毐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嫪毐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阴暗潮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暴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嫪毐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中国有句俗话,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波德莱尔的《信天翁》一诗,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云霄里的王者,诗人也跟你相同,你出没于暴风雨中,嘲笑弓手;一被放逐到地上,陷于嘲骂声中,巨人似的翅膀反倒妨碍行走。
  
  但是,且慢,鹰虽然有时飞得比麻雀还低,但麻雀永远也不可能飞到鹰那般高。既然倒霉的结局已经注定,真正伟大的人,将以优美昂然的姿态,作为人世的最后留影。勒米埃尔有诗为证:飞鸟在地上行走也让人感觉有翅翼在身。
  
  如果赵姬还死心塌地地爱着嫪毐的话,看到嫪毐现在的样子,也许会娇媚媚地说一句:连坐牢都坐得那么帅。但当李斯见到嫪毐时,却吓了一大跳。嫪毐的姿态既不优美,也不昂然。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嫪毐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象个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让嫪毐稍感宽慰的是,李斯的态度很是和蔼,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亲切。但嫪毐没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这种亲切中,分明带着无法接近的疏远。李斯和嫪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对嫪毐是压根鄙视的。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几人?李斯应付嫪毐,好似那名士面对歌伎,带着冷酷的放纵和克制,一边远观,一边亵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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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8:13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斯屏退左右,对嫪毐道:“君侯别来无恙?向来少见,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叹!”

  嫪毐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叹了口气,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吹灭了。嫪毐又问:“太后可好?能否见上一面?”

  李斯道:“太后驻驾雍县棫阳宫,安心修养,不宜出外,恐不能见。”
  
  嫪毐听出来了,拜他所赐,赵姬已被软禁起来。嫪毐又问:“大王欲杀太后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过问。”
  
  嫪毐张大嘴巴,却欲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道:“君侯复有何疑?为稚子乎?”

  嫪毐尴尬地一笑。的确,事到如今,他还能保有多少秘密?嫪毐道:“嫪毐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嫪毐委顿下去,许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嫪毐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问,敢不尽言。”

  李斯摆摆手,道:“此乃后话。眼下还要委屈君侯受刑。”

  嫪毐一惊,我全招还不行吗?这样也要用刑?用什么刑?

  李斯冷冷答道:“宫刑。”
  
  嫪毐大骇,哭道:“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先生怜我。孔子曰,后生可畏阉(呵呵)。万望先生念及故人之谊,嫪毐别无所求,只求速死。”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嫪毐在自己面前伏首求饶,这是怎样的快感?李斯胸中荡漾着造物主般的自信。他能够成就嫪毐,也能够毁了嫪毐。李斯隐藏着心里的愉悦,平静地说道:“当国事者,不问私情。国法如此,李斯爱莫能助。”
  
  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嫪毐也是没得办法。在一天二十五小时的监管之下,他连自杀也无可能。于是,时隔多年,嫪毐再次被当众扒去裤子。
  
  应嬴政的要求,嫪毐的阳物甫被割下,便被火速呈给嬴政过目。嬴政见到在金盘中犹自冒着热气的那东西,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趴在地上一阵呕吐。想到这一大团血肉模糊的棍状物体,曾经和他母亲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便觉得恶心。他明白了,不管他如何努力,他永远不可能代替嫪毐在太后赵姬心中的地位,他永不可能是她的一切,她的全部。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嬴政恶梦频频,醒来满身大汗,浑不知身之所在。
  
  出于刻毒的恨意,嬴政将嫪毐的阳物转赠给太后赵姬,附上便笺,云: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嬴政此举,无异于往赵姬的伤口上撒盐。赵姬诚惶诚恐,说出这种狠话来,看来嬴政是不打算再原谅她了。赵姬看着那团熟悉的物事,珠泪纵横,她怎能忘记,它曾带给她多少快乐,□□□□□□□□□□□□(此处删去十万字)。
  
  那时科技尚不发达,也不能把它制成标本,只好掩埋。赵姬拿着玉锄,在树下挖一小坑。看着它消失在尘土之中,赵姬已是泣不成声。后世的黛玉葬花,和此时的赵姬葬阴一比,大有吃饱饭撑的嫌疑。题外话:我的另一个本家曹雪芹,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见下注),经常得饿着肚子,却偏偏写了一部红楼梦,里面讲述的多是些吃饱饭撑的事。是为辛酸,是为荒唐,是为凄凉,是为悲伤,是为不可及。
  
  (注:从物理学的角度考证,当锅里没有食物,也就是说锅里是空的,一无所有,连空气也没有,则盖上锅盖之后,密封完好,要揭开锅盖需要多大力气呢?我们可以作一个粗略的估算:锅盖的重量忽略,锅盖面积假设为0.5平方米,乘上大气压力,则揭开锅盖需要的力气大致为5000公斤。我查了一下,当今的抓举世界记录(最大级别——105公斤以上级)仅仅为212.5公斤,由伊朗国雷扎萨代于悉尼奥运会上创造。(注中注:很容易理解,揭锅盖近似于抓举动作,不能算是挺举)。所以说,一个人是可以穷困到揭不开锅的地步,不是因为羞于揭开,而是实在力气不够。)

  且说嫪毐遭到阉割之后,也没有病假可休,只能重伤不下火线,接受一轮又一轮的审判。嫪毐已然绝望,只希望一切早点结束,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审判进行得格外顺利,到嬴政九年九月,只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对嫪毐及其同党的审判便已全部结束。
  
  接下来,就是对嫪毐的量刑问题了。有看官可能要问了,嫪毐铁定死罪,还量什么刑,直接剁了不就完了?殊不知,在那时,死罪也是要分三六九等的,远非一刀下去那么简单。
  
  秦朝的死刑,仅今日还能够知道的就有以下十几种:戮、磔(片皮人)、定杀(在水中淹死)、囊扑(装在袋子里掼死)、车裂(车马分尸)、剖腹、坑(活埋)、绞、弃市、腰斩、射杀、枭首、灭族、体解(手工分尸)、镬烹(煮)等等。而实际种类必然比此更多。总之,只要你犯了死罪,那么以上种种死刑,必有一款适合你。
  
  这是李斯最后一次见到嫪毐。他清清喉咙,不无伤感地说道:时辰到了,该上路了。嫪毐舒了口气,苦笑道:终于到头了。
  
  最难消除的欲望,淫欲是也。东坡志林载:东坡云:“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公规附言云:“昔日苏子卿(即苏武)齧雪啖毡,蹈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生死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穷居海上,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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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19:55 | 显示全部楼层
  最难摆脱的恐惧,死亡是也。死亡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其它所有的哲学命题,无不是由此倒推而出。在迎接死亡的态度上,东西方的文化差异表露无遗。西方倾向于选择和解。即便是死刑犯,将死之时,也会有牧师为其布道,接引他的灵魂去天国,安息在上帝的国度里云云。而死者的墓碑上,通常会刻有这样三个字母:R•I•。乔伊斯的丧歌如是写道:

  我的棺木要漆成黑色,让六位天使环绕在我身旁,两位歌唱,两位祷告,另外两位携着我的灵魂飘扬。
  
  东方,或者说是中国,很多时候选择的是愤怒。譬如: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譬如: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近世又多了一种更为粗野的说法:杀人不过头点地,要死也是屌朝天。语气豪则豪也,只是,在某种程度上,对死亡的态度,便是对生命的态度。
  
  一个时辰之后,在他面前的嫪毐就将成为逝者,永远地走入历史,不复存在。这种感觉对李斯来说颇为奇妙。他很想知道,此时盘桓在嫪毐心中的,究竟是怎样的思想。李斯于是问道:“枝头秋叶,将落犹然恋树;檐前野鸟,除死方得离笼。人之处世,可怜如此。君侯将去,宁无所思?”
  
  嫪毐道:“今日我思人,他日谁思我?无思生即死,无思死亦生。”
  
  李斯没想到,嫪毐也会打机锋。打机锋,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逃避方法。有些黑暗的事情,你再怎么精心准备都显得不够充分,因为你本能地拒绝它的发生。但是,你承认也好,你抗拒也好,它发生了,降临了。尼采说,上帝死了,曹三说,连天使也死了。这是没有天使的时代,再没有晶莹的泪,再没有剔透的心。

  李斯又道:“与君侯同处一世,孰料中途而别。君侯临去,若有所请,李斯自当成全。”

  嫪毐道:“先生如爱嫪毐,请让嫪毐体面地死去。”
  
  堪称人样子的肖恩•康纳利,可谓历尽人间百态,据他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能够体面地死去。嫪毐也想体面地死去,然而他的这点要求,注定无法得到满足。李斯道:“君侯之刑,乃大王亲自手定,不可更改。”
  
  嫪毐道:“嫪毐将罹何刑?”

  李斯道:“君侯几日未食?”

  “三日。”

  “既如此,君侯当知……”
  
  嫪毐低下头颅。作为死囚犯,连最后的晚餐也享用不到,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将领受的刑罚,出于卫生和美观的考虑,不能允许他吃东西。嫪毐叹道:“车裂?”李斯点了点头。
  
  刑场上,嫪毐已被捆绑妥当,李斯再问:“君侯可有遗言?”
  
  关于嫪毐的遗言,有两种不同的记载。

  第一种记载。嫪毐环顾,目光依依,轻叹道:“人之一生……”忽又提高声调,用全身的力气怒吼道:“Fucking dream。”这句遗言在后来流传的过程当中,慢慢便走了样,待传到威廉•华莱士那里,便变成了”freedom。”

  第二种记载则是:“下辈子老子还要吃软饭。”
  
  嫪毐到底说了句什么遗言,今日已经不再重要。只见李斯手掌往下一挥,五马昂首嘶鸣,发足奔腾,各朝一个方向奔去,刹那间,嫪毐不再完整,成为一段段残缺的肢体,被拖曳在地,卷起地上的尘泥,留下五道长长的血痕。
  
  那一日,嫪毐死了,嫪毐的三族也随之被悉数诛杀。嫪毐的党羽,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嫪毐门下的数千舍人,罪重者戮,罪轻者判处鬼薪之刑,为宗庙砍柴三年。因嫪毐一案而受到牵连,进而被夺去爵位、抄没家产、流放蜀地的达四千多家。多少家庭的命运因此改写,多少人间惨剧从而发生,自非此处所能细表。
  
  在嬴政的授意之下,在李斯的执行之下,关于嫪毐谋反一案的处理,用刑不可谓不重,手段不可谓不狠,力度不可谓不大,打击面不可谓不广,然而即便如此,嫪毐谋反一案却还远没到最终结案之时。
 
  王位虽然可以由继承得来,威望却要靠自己建立。嫪毐授首,太后幽囚,嬴政以他的铁腕,向世人宣告:他是秦国至尊的王,他的无上权威,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形式挑战。同时,藉着嫪毐一案,李斯也出尽风头,一跃成为当红的政治明星,连六国也知道秦国新近出了他这样一位厉害的人物。
  
  仅用了两年时间,嬴政便先后肃清了国内两股强大的异己势力。先是成峤,后有嫪毐。然而,他的攻势不会就此停止。下一个轮到谁?地球人都知道。
  
  吕不韦自然也知道,他就是下一个目标。当他初闻嫪毐死讯之时,仰天长笑,笑容却很快便僵硬在脸上。出乎吕不韦意外的是,失去了嫪毐这个老对手,他居然莫名地感到孤独、失落,甚至有些想哭。如今,嫪毐不在了,就剩下他独自一人面对日渐强悍的嬴政。分明是初秋的九月,吕不韦却已觉出丝丝寒意。
  
  作臣子的拉帮结派,历来是君王的大忌。嫪毐一派垮台了,可吕派还在。嬴政会不会一鼓作气、趁胜追击,将他和他的派系也一并铲除?要知道,嬴政这孩子可不是一个善茬。他虽然对嬴政有拥立之功,但嬴政真的就能一直容忍他吗?他不敢相信,他不得不作最坏的打算。吕不韦虽然没有听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但也知道报恩总归有一个限度。嬴政发起狠来,连他母亲赵姬也下得了毒手,更何况是他吕不韦了。
  
  嬴政的实力和自信,也让吕不韦不敢轻举妄动。嫪毐便是一个血淋淋的教训。嬴政任由嫪毐先动手,等于是让了一招,最终依然能轻松化解,潇洒从容。如今,嬴政实力更强,锐气正盛,此诚不可与争锋。
  
  再说了,目前吕不韦的脑袋还能连在脖子上,也实在该庆幸才是。上一回,他举荐的樊於期跟着成峤一道造反,他作为举荐人,依法应该连坐才对。这一次,嫪毐造反,同样牵连到他。没有他这个媒人,嫪毐现在将依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舍人,又怎会通奸太后,进而造反?他才是嫪毐造反的罪魁祸首。
  
  根据吕不韦掌握的情报,嬴政对他是起过杀心的。好在有众多宾客辩士、大小官员为他在嬴政面前游说,加上他为嬴政父子立下的不容抹灭的赫赫功绩,嬴政这才手下留情。然而,吕不韦心里也清楚,正因为给他说情的人是如此之多,也必然会让嬴政对他更加猜忌。
  
  躲过了初一,能不能躲过十五?吕不韦全无把握。他所能做的,就是自废武功,用行动打消嬴政对自己的顾虑。于是,吕不韦作起了甩手相国,朝中大小事宜,皆不管不问,成日闭门不出,醇酒美人,寻欢作乐,麻醉自己也麻痹嬴政。吕不韦缩头乌龟般的行径,自然招致了他派系中人的不满和怨恨。昌平君、昌文君趁机揽权,许多吕派官员也见风使舵,纷纷前往投靠。
  
  战场上撤退是一门学问,官场上隐退也同样是一门学问。吕不韦虽然有心隐退,不想惹事,事却偏偏主动寻上门来,而且来自一个注定将和他纠缠终生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太后赵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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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0:21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姬被幽闭在雍县棫阳宫内,已经有半年之久。这一年对她来说,实在是霉运连连的一年。嫪毐的死亡,她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也并无太多悲戚。你说她没心没肺也好,说她短视麻木也好,反正,赵姬这种女人,具备强大的自我疗伤功能。很快,她就跟没事人似的。生活还是要往前看,她只有四十三岁,未来的日子还长得很,她可不能让自己的余生,就虚掷在这冷清的宫殿之内。以前,她权柄在握,都是别人求她,没想到,她也会有求人的一天。然而,谁能帮她?
  
  这一日,一封信送到了吕不韦的案头。吕不韦不悦道,说过多少次,休拿外事烦我。
  
  舍人弯着腰,低声道:“乃是太后之信函。”
  
  吕不韦楞了一下,道:“太后?太后是谁?”

 太后是谁?吕不韦一时迷茫起来。想想。哦,对了,赵姬,那个杀千刀的女子,那个命中的孽障。吕不韦抚摩着赵姬的来信,仿佛那是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这么久以来,这可是她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呀。他抚摩着光滑的竹简,就象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带着战栗和骄傲,第一次抚摩赵姬那奇异芬芳的身体。
  
  他继续抚摩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鲁,全身弥漫着膨胀的情欲。与此同时,愤怒和狂悲也随之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破口痛骂:赵姬啊赵姬,你也有今天。哈哈,老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今天。你这是向我求救来了吧。奸夫死了,两个娃没了,嬴政又抛弃了你,你这才想起我来。平时不肯烧香,临时来抱佛脚,有这等美事?我为什么要救你?凭什么你就不能倒霉?凭什么你就不能受到伤害?凭什么呀?就凭你的美貌?就凭你天生命就该比别人好?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看看那些被你弃而不顾的人和事,再好生寻思吧。报应,报应啊!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行者是。而你的报应不用等到虚幻的来生,你这就叫作是花报。天啦,我受了你多少年的恶气。二十多年来,我时刻都幻想着这样的场景:我站在你的面前,微笑着说,好了,我错了,跟我回吧。于是你笑了,很乖的点点头。你为什么不肯象从前那样,作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只要我轻轻地拍拍你的肩,你就放心地听我的安排。你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要和我犟?当我日夜期盼你回心转意之时,你都作了些什么?你和嫪毐那个贱人在一起,当我是死过的。我为什么救你?看到你如今凄凉困苦的样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好啊,你现在想起来了,原来这世上还有我吕不韦这号人物,原来我这个老家伙对你还是有些用处的。可惜,太晚了。太晚了。吕不韦怒不可遏,将信远远丢开,不再理会。
  
  赵姬左右等待,吕不韦那边却全无消息。赵姬泪飞倾盆雨,心作千斤坠,她明白了,吕不韦还是在恨着她的。可是,他怎么就没想过,当年是他背弃她在先,是他为了得到权力,把她当作筹码给交易了出去。她给过他终生厮守的机会,而他没有珍惜。仅此而已。他是永不会知道,那次的伤害有多痛多深。如果可以,他必须要用一生来为此忏悔,为此赎罪。赵姬本以为她再也不会和吕不韦这个负心人有任何瓜葛,可如今也别无良策,她需要吕不韦的援手,将她从这棫阳宫里拯救出去。是以她固然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强自忍耐,更顾不上什么面子问题。
  
  于是,吕不韦又收到了赵姬的第二封信。吕不韦比上次冷静了许多,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比年轻小伙子。但是,吕不韦还是对赵姬的来信作了冷处理,不予回复。他要维护男人的自尊,击溃赵姬的自信。他就是要争一口气。不服软,不道歉,想要我来帮你,门都没有。
  
  于是,又有了第三封信。吕不韦见信一笑,知道赵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赵姬彻底放下了太后的身段,在信中甜言蜜语,软声乞怜。吕不韦可不糊涂,他了解赵姬这个人。她总是粗心大意、混乱不堪,砸碎了东西,毁灭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权势堡垒或者麻木不仁之中,让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而她……她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那小小的心里,归根结底是只够装得下她自己的。
  
  虽然吕不韦知道赵姬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他也完全能够预先猜出她用来对付他的一招一式,可他就是抵挡不了。没办法,在女人的手里,有些招式就是那么无敌。而赵姬在信的结尾如是写到:残败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将老红颜,犹望吕郎垂怜。这已是表达了愿意以身相许、鸳梦重温的意思。吕不韦心软了。她已经得到惩罚了。要知道,赵姬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缺憾。在人生的暮年,如果能够和她破镜重圆,未尝不是美事。这意味着赵姬宽恕了他的罪,老天宽恕了他的罪。他曾经以为,素腕秉烛, 红袖添香,those days are gone . 如今,他又重燃起了希望。尽管赵姬年华已逝,不再拥有当年那副让他不惜为之而死的容颜。可是,她始终不能是别人,她终究是属于他的赵姬。
  
  吕不韦开始盘算搭救赵姬的利和弊。他现在的处境已是自顾不暇,嬴政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他偏在这时候强出头,要来营救赵姬,风险之大可想而知,弄不好自己的性命也会赔进去。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能成功救出赵姬,则他不仅多了一个同床,更是多了一个同盟,美气得很。
  
  是的,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也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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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1:06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后是谁?吕不韦一时迷茫起来。想想。哦,对了,赵姬,那个杀千刀的女子,那个命中的孽障。吕不韦抚摩着赵姬的来信,仿佛那是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这么久以来,这可是她给他写的第一封信呀。他抚摩着光滑的竹简,就象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带着战栗和骄傲,第一次抚摩赵姬那奇异芬芳的身体。
  
  他继续抚摩着,越来越快,越来越粗鲁,全身弥漫着膨胀的情欲。与此同时,愤怒和狂悲也随之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破口痛骂:赵姬啊赵姬,你也有今天。哈哈,老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今天。你这是向我求救来了吧。奸夫死了,两个娃没了,嬴政又抛弃了你,你这才想起我来。平时不肯烧香,临时来抱佛脚,有这等美事?我为什么要救你?凭什么你就不能倒霉?凭什么你就不能受到伤害?凭什么呀?就凭你的美貌?就凭你天生命就该比别人好?知道你为什么会沦落到这样的下场?看看那些被你弃而不顾的人和事,再好生寻思吧。报应,报应啊!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行者是。而你的报应不用等到虚幻的来生,你这就叫作是花报。天啦,我受了你多少年的恶气。二十多年来,我时刻都幻想着这样的场景:我站在你的面前,微笑着说,好了,我错了,跟我回吧。于是你笑了,很乖的点点头。你为什么不肯象从前那样,作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只要我轻轻地拍拍你的肩,你就放心地听我的安排。你为什么要逞强?为什么要和我犟?当我日夜期盼你回心转意之时,你都作了些什么?你和嫪毐那个贱人在一起,当我是死过的。我为什么救你?看到你如今凄凉困苦的样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好啊,你现在想起来了,原来这世上还有我吕不韦这号人物,原来我这个老家伙对你还是有些用处的。可惜,太晚了。太晚了。吕不韦怒不可遏,将信远远丢开,不再理会。
  
  赵姬左右等待,吕不韦那边却全无消息。赵姬泪飞倾盆雨,心作千斤坠,她明白了,吕不韦还是在恨着她的。可是,他怎么就没想过,当年是他背弃她在先,是他为了得到权力,把她当作筹码给交易了出去。她给过他终生厮守的机会,而他没有珍惜。仅此而已。他是永不会知道,那次的伤害有多痛多深。如果可以,他必须要用一生来为此忏悔,为此赎罪。赵姬本以为她再也不会和吕不韦这个负心人有任何瓜葛,可如今也别无良策,她需要吕不韦的援手,将她从这棫阳宫里拯救出去。是以她固然心里委屈,却也只能强自忍耐,更顾不上什么面子问题。
  
  于是,吕不韦又收到了赵姬的第二封信。吕不韦比上次冷静了许多,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比年轻小伙子。但是,吕不韦还是对赵姬的来信作了冷处理,不予回复。他要维护男人的自尊,击溃赵姬的自信。他就是要争一口气。不服软,不道歉,想要我来帮你,门都没有。
  
  于是,又有了第三封信。吕不韦见信一笑,知道赵姬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赵姬彻底放下了太后的身段,在信中甜言蜜语,软声乞怜。吕不韦可不糊涂,他了解赵姬这个人。她总是粗心大意、混乱不堪,砸碎了东西,毁灭了人,然后就退缩到自己的权势堡垒或者麻木不仁之中,让别人替她收拾烂摊子。而她……她从来不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那小小的心里,归根结底是只够装得下她自己的。
  
  虽然吕不韦知道赵姬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救药的女人,他也完全能够预先猜出她用来对付他的一招一式,可他就是抵挡不了。没办法,在女人的手里,有些招式就是那么无敌。而赵姬在信的结尾如是写到:残败之身,愧入故人之眼,将老红颜,犹望吕郎垂怜。这已是表达了愿意以身相许、鸳梦重温的意思。吕不韦心软了。她已经得到惩罚了。要知道,赵姬一直是他心中最大的缺憾。在人生的暮年,如果能够和她破镜重圆,未尝不是美事。这意味着赵姬宽恕了他的罪,老天宽恕了他的罪。他曾经以为,素腕秉烛, 红袖添香,those days are gone . 如今,他又重燃起了希望。尽管赵姬年华已逝,不再拥有当年那副让他不惜为之而死的容颜。可是,她始终不能是别人,她终究是属于他的赵姬。
  
  吕不韦开始盘算搭救赵姬的利和弊。他现在的处境已是自顾不暇,嬴政正愁抓不到他的把柄,而他偏在这时候强出头,要来营救赵姬,风险之大可想而知,弄不好自己的性命也会赔进去。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果能成功救出赵姬,则他不仅多了一个同床,更是多了一个同盟,美气得很。
  
  是的,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也是一个简单的决定。

  且说于公于私,吕不韦决意要救赵姬。要救赵姬,就意味着得说服嬴政改变主意。吕不韦亲自出马,显然不太适合。他必须要找一个代言人,这个人必须是一个杰出的说客,同时又对嬴政有着足够的影响力。上天入地,还能有比李斯更合适的人选吗?
  
  李斯正在家中督促两个儿子读书,忽听到吕不韦来访,心中暗暗纳闷。都说吕不韦已闭门谢客数月,不问世事,今天却突然不请自来,虽不知其来意,但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事。
  
  两人坐定,客套已毕。吕不韦道:“不韦有事相托,能成此事者,舍客卿不作它想。”
  
  李斯一听,立时有不祥的预感,赶紧推辞道:“辱蒙相国抬爱。李斯无才无能,恐负相国重托。”
  
  吕不韦道:“客卿不必自谦。不韦生平阅人无数,以才能器量论,无人能及得客卿。”
  
  以前都是李斯给吕不韦戴高帽,风水轮流转,今天吕不韦反过来给李斯戴起高帽。李斯惶恐不安,高帽越高,则所托之事必然越艰险。李斯道:“敢问相国所托何事?”
  
  吕不韦道:“今太后居雍县棫阳宫,大王居咸阳,母子分离,不得相见。不韦忝为相国,心实忧之,不韦本欲自谏,无奈见疑于大王,恐谏而无功,故尔欲请客卿劝谏大王,收回成命,迎太后归咸阳,母子团聚,以尽孝道。”
  
  李斯脸色一变,心想这不是让我去送死吗?于是答道:“太后之事,乃大王裁定。大王有令,相国也当听闻,凡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蒺藜其脊。李斯非惜命之人,只是此事乃大王家事,非臣子所当与预。”
  
  “客卿所言差也。王室之家事,实国事也。君有悖行而臣不言,是臣负其君也;臣有忠言而君不听,是君负其臣也。为臣之道,宁可君负臣,不可臣负君。今大王囚禁母后,悖行逆天,国人耻笑,客卿能坐视乎?”
  
  李斯闭上眼睛,沉默着。吕不韦看来是铁了心要救太后。李斯知道吕不韦和太后有过一段绵绵旧情,但算来也是多年前的往事了,为了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至于吗?
  
  吕不韦见李斯不说话,已猜到他大致的心思,于是作出推心置腹之态,道:“不瞒客卿,不韦当年与太后确曾相好。然今日不韦欲救太后,非关旧情,关乎社稷大计也,名救太后,实救大王于不孝不仁之地。大王素信客卿,客卿所言,大王能听。不韦生平未尝求人,今日开口相求,客卿万勿推辞。”
  
  李斯道:“大王正在震怒之际,非能纳谏之时。况令出未久,无朝布夕改之理。容缓图之。”
  
  吕不韦见李斯不甚热心,于是改变策略。俗话说,无利不起早。救出赵姬,李斯并落不到什么好处。就算有好处,和所冒风险相比,也实在不值一提。诱之以利不可,只有动之以害了。吕不韦道:“客卿可知,不韦与客卿虽有千般相异,却有一点相同。”
  
  李斯抬头看着吕不韦,吕不韦又道:“不韦与客卿,皆以异国之人,据秦国之高位。”
  
  “愿闻其详。”
 
  “不韦,韩人也。据相国之位,主秦国之权,虽忠心赤诚,屡建功勋,而秦人终不能信。既不能信,又复妒之,再复恨之。客卿,楚人也,当年西入咸阳,人莫能知。惟不韦留客卿,推而重之。何故也?一则知客卿有惊世之才,二则同为客在咸阳,有相怜相惜之情。”
  
  李斯默然。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毕竟是吕不韦收留了他,给了他一个仕途起步的机会,这份恩情是他无法否认的。
  
  吕不韦见李斯色变,知其心乱,于是又道:“不韦欲救太后,其中另有玄机,不知客卿思量过没有?”

  “望相国赐教。”
  
  “太后何国之人?”

  “赵人。”
  
  “不错。太后与你我一样,也非秦人。不韦来秦日久,知秦亦深。百数年来,秦国大政,皆操于外客之手,如商鞅、张仪、范雎之辈,役使秦人,号令叱咤。秦国为天下最强,权柄却无法自有,秦人莫不耻之恨之。此耻此恨,深藏于心,待机而发,一发则必不可收拾。愚者闇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试观今日之秦国,宗室日重,昌平君、昌文君二人,大权在握。压抑多年之恨意怨气,今宣泄之时也。你我以外客据高位,首当其冲,只在早晚,轻则见逐,重则遭诛。多年功业经营,付诸东流之水。你我有今日,得来皆非轻易,可不预为绸缪乎?太后如能重返咸阳,必可震慑宗室。太后,非秦人也。宗室纵有心报复外客,碍于太后,亦必不敢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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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1:25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斯不能信,以为吕不韦为了激将自己,特意危言耸听而已。李斯道:“相国知秦人,而李斯知秦王。秦王素有天下之志,心中定无内臣外客之分。且秦之能称霸百年,多赖外客之力,秦王雄略远视,不会不知。”
  
  吕不韦长叹道:“客卿虽才高当世,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客卿今日不信,只恐他日悔之已晚也。”

  虽说李斯不肯作出头鸟,但肯作出头鸟的还是大有人在。先有大夫陈忠以太后之事进谏嬴政。可想而知,为了这次进谏,陈忠定然精心准备了一大篇讲稿,义正辞严,雄辩滔滔,可谓志在必得。不料嬴政根本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命人剥去他的衣裳,置其身于蒺藜之上,捶而杀之,陈其尸于阙下。嬴政下令曰:“复有欲以太后事来谏者,视此!”
  
  前车之辙、后车之鉴。有陈忠的例子摆在眼前,试问还有谁人胆敢以身试法?但让人始料未及的是,一个陈忠倒下了,N个陈忠却站了起来。朝中大臣,有如飞蛾扑火,纷纷冒死来谏。嬴政也毫不含糊,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绝不手软。
  
  这一杀,从嬴政九年九月直杀到嬴政十年三月,前后死者二十七人,尸积成堆,天下震怖。这二十七人中,虽以吕不韦和太后的拥趸居多,但也不乏有确系忧国忧君、秉公直谏者。二十七人,数目非小,前赴而后继,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知其必死而竟死之,不可谓不悲壮,不可谓不惨烈。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叹息久长。而居于幕后的吕不韦和太后,感受更为深切,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被寄予厚望的官员们,一个个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也不禁悲从心来,彷徨无策。
  
  所谓的死谏、尸谏,于此前的历史中也偶有出现,然而如此大规模、有组织的死谏,直到此时才算是开了先河。
  
  礼云:“为人臣之礼,不显谏。三谏而不听,则逃之。”显然,在礼记中,死谏是既不鼓励,也不提倡的。死谏,作为人臣的最后选择,乃不得已而为之。但关于这一行为的评价,却可以公者见公,母者见母,sorry,是私者见私。
  
  自其公者言之,为人臣者,苟便于主、利于国,无敢辞违,杀身出生以徇之。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所看到的是坚持信念的光辉形象,是虽死不辞的凛然气节。但自其私者言之,却又是在要挟人主,置其于进退两难,杀则有不仁不义之谤,不杀则等于自承错误,威风扫地。而死谏者这边,谏成则天下耸动、人人敬叹,失败也不妨落得个诤臣烈士、磊落英名。
  
  拥有这么一大批不惜以性命为赌注,也要匡正人主之失的大臣,嬴政是觉得欣慰还是愤怒呢?他是从公的角度还是私的角度来审视评判这次死谏事件的呢?关于这些,史书上不曾记载,今天更加无法得知。但随着时间推移,对为臣之道的要求也在逐渐发生着变化。南宋朝,岳飞对宋高宗赵构说道:“使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自平。”(值得注意的是,岳飞这话不宜从字面上去理解,其中使用了互文的修辞手法,此为不可不察。)换而言之,事出重大紧急,为人臣之礼,虽死谏可以。
  
  姑且不论为太后赵姬而死谏是否值得。令人困惑的是,陈忠等人不是没想过进谏的后果,却依然义无返顾,勇往直前。为什么?从数学的角度来解释,进谏之后,死或不死,其实是一个概率问题。当然,死的概率相当之高,但不死的概率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我们知道,在掷骰子时,连续开大的次数越多,则下一把开小的几率越高。同理,嬴政杀的进谏者越多,则下一个进谏者生还的几率越高。后来的进谏者或许便有着类似赌徒的心态,绝不放弃,继续下注,说不定下一把就全赢回来了呢?于是越输越多。是故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当然,以概率来解释这次轰动天下的死谏事件,无疑是荒谬和不厚道的。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陈忠等人视死如归,前赴后继?

  (呵呵。概率那段有些似是而非,姑妄言之。)
 
  要考察上述问题,我们有必要暂时先将眼光投射到一千七百六十一年之后,即公元一五二四年。这一年,朝代为明,年号为嘉靖,皇帝姓朱,名厚熜。工龄:四年。这一年,爆发了著名的大礼仪之争。伴随这场争论而至的,同样是一次大规模的群臣死谏事件。
  
  事情起因很简单:朱厚熜是前任皇帝朱厚照的堂弟,前前任皇帝朱祐樘的侄子。大臣们以为,朱厚熜既然登上了皇位,就算是过继给前前任皇帝朱祐樘当儿子了,因此应该称朱祐樘为皇考,生父朱祐杬则只能称为皇叔父。
  
  即位之初,根基未稳的朱厚熜面对大臣们的理论强势和道德压力,屈服了。这一年,羽翼渐丰的朱厚熜终于开始了他的反抗,他悍然下令:称其生父朱祐杬尊号为"皇考恭穆献皇帝”,朱祐樘则只被称为皇伯考。诏书即下,立即招致了大臣们的强烈反弹,满朝大哗,群情汹汹。以吏部左侍朗何孟春与翰林杨慎(宰相杨廷和之子)为首,朝中大小官员共二百余人,自辰至午,跪于左顺门前,吁请朱厚熜收回成命。
  
  朱厚熜大怒,派锦衣卫逮捕了学士丰熙、给事中张翀等八人。杨慎等人不仅不散,反而撼门大哭,声震阙廷。杨慎疾呼曰:“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大臣王元正也慷慨言道:“万世瞻仰,在此一举。”也就是说,为了让皇帝朱厚熜改变两个称呼,以维护他们眼中的伦理朝纲和国家命脉,他们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十八岁的朱厚熜,正是逆反心理的年龄,闻言愈怒。这哪里是请愿,更象是造反嘛。汝等不畏死,朕偏要以死惧汝等。朱厚熜下令逮捕一百三十四人下狱,令其余八十四人姑且待罪。次日,一百八十余人受杖,编修王相等十八人被杖死。大礼仪之争就此划上了句号。
  
  虽说在大礼仪之争中死亡的人数要少上九人,但重伤号却数以百计,而且全部集中在短短一天之内,震慑效果无疑更为骇人。于是,我们有了同样的疑问:是谁给了杨慎等人胆子,让他们将朝中二百余名官员一起拖下水,让他们不仅漠视自己的生命,也漠视着同僚的生命,并以此为武器,向当朝皇帝公开叫板?
  
  以上疑问的答案有很多,在此不能一一列举。但在这些答案中,鲜有建立在心理学基础之上的。反正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且让我们尝试以心理学为切入,从当事人的心理出发,深入一切行为的源头,从而绕开文化差异的暗礁,跨越岁月变迁的鸿沟,来分析和比较这两个前后相差近两千年的事件。
  
  我们很容易可以发现,无论陈忠还是杨慎,他都不是一个人在和嬴政或朱厚熜战斗,而是作为一个集团中的一员在战斗。决定他们行为的,不是他们的个人心理,而是整个集团的心理。在集团心理的支配下,他们已经不再拥有自主权,他们的行为,很多时候连自己也无法控制,而是听命于他所服膺的那个集团的同一心理。
  
  那么,集团心理又是怎样的一种心理,它对身处集团中的个人又将施加以怎样的影响?
  
  (注:以下有关集团心理的论述,主要参考自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邦(1841-1931)的《集体心理学》一书。在该书中,勒邦对集体心理作了天才而令人信服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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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1:44 | 显示全部楼层
 如弗洛伊德所言,集团心理是最古老的人类心理,所谓的个体心理,则是从集团心理中慢慢地、渐进式地分化而出。纵然在追求个性解放、独立自主的今天,作为个人,与生俱来的群居本能依然无法泯灭。人总是渴望着组成集团,成为某个集体中的一份子。这种本能的渴望,从生物学上说,是一切高级有机体的多细胞特性的延续。而人之所以会时常感觉孤独,则是因为群居本能未能得到满足。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短短二十二字,却直击要害,犀利无比。触动了此情此感,不独陈子昂要怆然涕下,读者也当为之惆怅同哭。孤独的上帝,孤独的星辰,孤独的地球,孤独的生命,孤独的人类,孤独的人……或许,只有孤独这种感觉是不孤独的。
  
  好吧。要减轻自身的孤独感(孤独感是无法根除的),加入某个集团不失为一个办法。当然,也不排除出于其他目的而加入。这时,你就不免要想了,世界上集团那么多,参加那个才好呢?如果你报名参加,人家又会不会容纳你呢?没关系,麦克杜格尔已经在他的《集团心理》一书中为你准备好了这样的报名指南:“要形成一个集团,则集团的个人之间必须有某种共同的东西,如对某个对象有共同的兴趣,或在某种场合有相同的情感倾向,并可以对彼此产生某种程度的交互影响,这种心理同质性的程度愈高,这些个人就愈容易组成一个集团,而集团心理的特征也就愈明显。”
  
  于是,不管走的是前门还是后门,反正你最终成功地加入到了某个集团之中,但是,或许有悖于你初衷的是,你身上将会从此产生各种奇怪的变化。
  
  首先,你会发现,在集团中事情往往径直走向极端:如果对某事有一点点疑问,这种疑问就立即转变成一种毫无争辩余地的确定;如果对某事有一丝嫌忌,这种嫌忌就会变成强烈的憎恶。 当你以前孤身独处之时,你个人的利益几乎是你唯一的动力;而当你处在集团中时,你会开始觉得,这种个人利益简直是不起眼的。于是,你会强迫去做和他人一样的事,去和众人保持和谐。
  
  嗯,干得不坏,现在,你已经融入集团中了。但是,当你在集团中再活动了一段时间之后,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处在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而这种状态,酷似那种被催眠者发现自己完全受催眠师控制的“着迷”状态。
  
  你可能认为自己并没有改变什么,但旁观者(比如邻居、居委会大妈,甚至可能是你养的猫或狗)却能察觉到,你已经不再是你自己,而是仿佛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变成怎样的一个人呢?变成了一个不由自己的意志来指导的机器人,在感情、思维以及行动上,你都变得和以前孤身独处时截然不同。这时,你已经被集团心理俘获,你的所作所为,开始服从于集团的冲动。
  
  你可能会觉得诧异,为什么会这样呢?然而,其实也没什么好诧异的。在一个集团中,个人特殊的后天习性会被抹杀,个性也会消失。处在集团中的个人将表现出一种均有的性格,种族的无意识东西会冒出来,同质的东西淹没了异质的东西。几乎可以说,心理的上层结构——它在个人身上的发展显示出如此多的差别——将不复存在,而在每个人身上都相同的无意识的基础则显露出来。(这种无意识的基质主要是由遗传影响在心理中形成的,它由无数代代相传的共同特征所组成,这些特征便形成了一个种族的天赋。)
  
  不过,也有好消息值得庆贺。当你身处集团之中,仅仅从数量的因素中,你就将获得一种力量不可战胜的感觉,在你的心目中,不可能性这个观念已经荡然无存,你感觉到可以无所不能。也正是在这种感觉、或者说是错觉的指使下,三个臭皮匠加在一块,就自以为抵得上诸葛亮了。一群原始人,聚集在一起了,就敢拿砖当石头,拿石漆当灰泥,要建造出一个在建筑理论上根本不可能实现的通天塔来。
  
  另外一方面,你会变得亢奋,情绪会高涨到你在其他场合很少能达到或从未有过的程度。对你来说,完全任自己受情感的摆布,跟随着集团一起冲动,因而彻底被集团所吞没,直至失去自己的个性局限感,乃是一件快事。你会以不可遏制的冲动来完成某些行动,而你之所以要完成这些行动,不是因为他们是正确的或者是有益的,而是这样作符合了集团的暗示和期望。与此同时,这种冲动,也会通过集团成员之间的相互影响而被大大地加强。
  
  现在,你已经完全被集团所左右了。但是,这个集团要将你带向何方呢?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鉴于此阶段的你,有意识的人格已消失,无意识的人格占主导地位。因此,以下关于集团的描述,你是听不进去的,就算听进去了,其力量也不足以让你警醒。
  
  集团并不渴求真理,它们需要的是错觉,而且没有这些错觉就无法存在。集团的表现是务虚而不务实,它们始终认为,虚假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更优越。理性和论证敌不过某些词语和公式。它们是在众人面前庄重无比地诵念出来的,人们一听到这些,脸上便会显露出无限崇敬的神情,接着就是顶礼膜拜。正因为一个集团对构成真理或构成错误的东西不置疑问,而且又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力量,所以它一方面顺从权威,一方面又非常偏狭、不容人。它崇拜暴力,极少被仁慈感化。仁慈在它眼里只是懦弱的一种表现。
  
  集团的冲动虽然是依情况而定,有时慷慨,有时残忍,有时勇敢,有时懦弱。但不管怎样,它们始终是专横的。任何个人的利益,甚至连自我保存的利益也无法从中得到表现。对此,集团中的个人已完全丧失了他的批判能力,而是和自己的同伴们一起,陷入到服从于这种冲动的快感之中。而一旦这种冲动发作起来,对集团中的个人而言,则不管他们捍卫的思想或追求的目标多么荒谬,他们对所有的理智都充耳不闻。嘲笑和迫害只能使他们的决心更加坚定。他们可以牺牲一切,包括个人利益和家庭,甚至连自我保护的本能也消失了,他们所求的惟一回报常常是牺牲。
  
  接下来的这个例子,可以很好地帮我们回顾一下这种从独立个体到被集团淹没的个体的心路历程。这个例子来自于伍迪•艾伦的电影《性爱宝典》(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Sex)。该电影分别讲述了七个小故事,其中第七个故事名为:射精时会怎样?
  
  在这个故事中,伍迪•艾伦亲自扮演了一个精子,亿万精子中不起眼的一个。在精子集团之中,每个精子都被灌输着同样的信念:时刻准备打入敌人内部,和一个叫“卵子”的神秘人物取得联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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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天,养精千日用精一时的时刻到了。身穿白衣白裤的精子空降兵们整装待发。虽然他们知道最终只有一个或者两个幸运儿可以和卵子成功结合,可他们照样热情高涨,不怕牺牲。精子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高呼着“卵巢里见”,纷纷跃出舱门。可是,伍迪•艾伦犹豫了,他开始为个人前途而担忧。万一碰到的是个同性恋怎么办?万一没有打入敌人内部而是打入了避孕套内部又该如何?更糟糕的是,如果是主人在打手枪,那岂不是要被喷射到天花板上?他吹着了忧伤的口琴:“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我们会怀念你的微笑……”然而,强大的集团冲动远非他一个小小的精子所能抗拒。不管他愿不愿意,怀不怀疑,最终他还是和其他精子一样,勇敢地跃出舱门,投入到了前途不明的黑暗世界。
  
  至此,我们或许多少可以从心理层面上理解陈忠和杨慎等人的壮烈行为了。假如陈忠和杨慎都是无派无系之人,他们未必会作出这样的选择。但当他们作为集团中的一员之时,他们已经是身不由己,他们的选择便成为某种必然。
  
  集团心理也在其它诸多方面得以体现。譬如一个人是条龙,一群人是条虫。其原因在于:集团中智力功能遭到集团抑制而情感性得到增强。譬如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其原因在于:在集团中的个人看来,一个集团是无名的,所以不必负什么责任,于是不再过多地检点自己的行为,责任感普遍下降。再譬如古人所谓的官官相护,也是由于在他们看来,集团的利益甚至高于道德和法律。尤其是考虑到自唐以降,仕进之路越发单一,为官者的人生轨迹大抵皆为寒窗苦读——科举中选——授官领职——宦海沉浮,这种人生轨迹的雷同,使得心理同质性的程度大大增强,也使得官僚集团的心理特征越发明显,越发强大。龚自珍之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可谓是切中当时朝政之弊,切中集体心理之弊。
 
  且说大夫陈忠等二十七人先后进谏,皆被嬴政戮而杀之。太后赵姬心灰意冷,在雍县棫阳宫内终日以泪洗面,以为今生再无出头之日,数度欲寻短见,幸得宫女及时救下。吕派势力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精英殆尽,纵有吕不韦左右奔走,煽风点火,却再也无人胆敢出头。
  
  赵姬能不能获救,和李斯关系不大,他照样作他的客卿,作他的人上之人。谁知这一日,李由却忽然闯到他面前,道:“阿父,吾欲往谏秦王。”
  
  饶是李斯定力过人,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这个家长比较开明,没有勃然大怒,劈头就是一顿棍棒。李斯抬抬眼,道:“谏秦王而死者,前后凡二十七人。汝可知晓?”
  
  李由道:“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
  
  “汝不畏死?”
  
  “孩儿畏死,更畏没世而名不称。昔日甘罗游说燕赵,年十二为上卿,天下颂扬。今吾年已十六,犹庸碌无为,恨不得其遇也。秦王身为人子,囚禁母后,二十七人谏而死,此诚千载难逢之机,吾建功显名之时也。倘若吾谏能成,则一夜之间,天下闻名。男儿处世,不当如此乎?”
  
  李斯暗暗点头,他在李由身上看到了年轻时自己的影子,一样的热血沸腾,一样的以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然而,年轻人啊,冷静,再冷静,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李斯道:“志气可嘉,然而阿父不许你去。”
  
  李斯的威严,李由是打心眼里敬畏的。但进谏嬴政的决心,他是早已下定,不会轻易更改。李由低着头不说话,一脸的不服气。
  
  李斯知道,必须让李由心服口服才行。以他的口才,对付个半大孩子,实在是有点杀鸡用牛刀,连自己都觉得浪费。但没办法,谁让他是人家老爸呢。李斯道:“汝可知甘罗因何而死?”
  
  李由道:“甘罗才高不寿,紫衣吏持天符,召归天上。”
  
  李斯摇摇头,道:“此乃市井传言,不足为征。甘罗之死,乃阿父亲身经历。”于是,李斯将甘罗的真实死因向李由备述了一遍,只听得李由唏嘘不已。李斯又道:“甘罗工于谋人,拙于自谋,才高有限。甘罗暴得高位,旋即身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人能持胜。假使万一,汝谏秦王而成,试问汝能持胜不衰否?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汝能从容处之否?秦王授汝以高官显爵,位居百官之上,汝能不骄不躁否?宗室之妒,老臣之怨,六国之间,奸人之谗,汝能一一应对否?”
 
  李由只得老实承认道:“孩儿未曾想过。”
  
  李斯道:“阿父拜为客卿,本有进言之责。阿父所以不谏秦王者,知必不能成而反遗祸也。阿父尚不敢为,况汝乎?”
  
  李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尤其是这种伤害来自于他最敬爱的父亲。他急于要向李斯证明自己,叫道:“阿父安知吾必不能成?”
  
  李斯也不生气,而是微笑道:“汝见秦王,将以何为说?”
  
  李由慷慨道:“吾将以天子之孝说之。天子之孝,爱敬尽于事亲,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以子囚母,虽庶民不忍为之。秦王志在天下,今有母而不能爱,焉能爱天下百姓。天下百姓知不能见爱于秦王,必将逆之拒之,是天下不可归一也。秦王素有睿智,当知轻重取舍。是以吾说必能成也。”
  
  李斯大喜,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但是现在,他必须彻底打消李由进谏嬴政的念头,他已经为李由的未来规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这样高风险高回报的游戏,还是留给别人家的孩子为宜。李斯道:“汝年方十六而能见事如此,阿父当年不如也。然而,进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皆高才善辩之士。汝之说辞固佳,不能出此二十七人度外,二十七人中必已有人以天子之孝说秦王也。况且,汝不能为孝,却反劝秦王以孝,秦王能听乎?人闻之而能不窃笑乎?”
  
  李由脸通红,道:“阿父何以斥孩儿为不孝?”
  
  李斯道:“礼云,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惧辱亲也。父母存,不许人以死。今汝求一己之名,赴必死之地,能为孝乎?” 李斯见李由有愧意,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立身,次行道,再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终也。今日人见汝,指曰此李斯之子也,此非阿父所乐也。异日人见吾,指曰此李由之父也,此方为阿父所乐也。阿父昔为布衣,无荫可依,无势可借,故而所行之事,每多险危,非甘于如此,实乃非如此不能得志也。事后回想,总不免大汗淋漓,只呼侥幸。汝与阿父不同。以汝之才,加以阿父之力,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必待实至而后名归,方可为久长之计。汝尚年幼,正该求学游乐,增广阅历。他日汝仕于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可得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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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2:19 | 显示全部楼层
  李由沉思片刻,又道:“前日阿父曾有教诲,曰秦王囚太后之用意,在于除太后与吕不韦之党。今二十七人已去,太后与吕不韦之党略无存也,秦王心中当已有释太后之意。此时若有人说秦王,有如借风使船,秦王也正好顺水推舟,悦纳其谏。非说之功,势之必然也。孩儿以为,此等便宜,不应坐视旁人捡去。”
  
  李斯拊掌,赞李由道:“由真吾家千里驹也。十六能作此论者,屈指可数。” 李由被夸得热泪盈眶,却又听到李斯继续说道:“秦人进谏,秦王必疑其为太后与吕不韦之党,适足招死也。能得此便宜者,必六国之人方可。”
  
  李由道:“孩儿乃楚人,非秦人也。”
  
  李斯大怒,道:“汝非寻常人家子弟,岂可口无遮拦!阿父为秦官,居秦地,食秦俸,惟恐人因楚人而疑我。而汝念念以楚人自居,使秦王宗室知之,足以败吾家也。复言之。”
  
  李由于是改口道:“孩儿,秦人也。”
 
  且说李斯说服李由放弃了进谏嬴政的念头,舍人入内,报有客求见。来者何人?当年的逆旅老板滑翁是也。想当年,李斯落难咸阳,身无分文,几濒于死,幸得滑翁周济,这才能勉力支撑下去。贵不易交,富不易妻,如今李斯虽贵为秦国客卿,和滑翁的交往却一直未曾断过。一方面,自然是报答当年滑翁的恩情;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李斯尚兼任着长史一职,主管情报工作,滑翁于是也被发展成为他布置在咸阳城内的眼线,密切关注着从六国来的特异人物。
  
  滑翁年纪大了,家底殷实,又无须为生计奔走,他唯一的苦恼,便是体味着人生的乏味和无聊。和李斯的交情,于是便成了他人生中的光彩篇章。他和李斯这样的权贵交往,并非希望可以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看重的是,从此多了些能够在人前吹嘘的资本。李斯委他担任眼线,让他找到了生命的光荣和意义。这是多么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啊。然而,咸阳的逆旅多了去了,六国来了些什么特异的人物,也未必住他这一家,这让他很抑郁,觉得委屈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辜负了李斯的重托。
  
  滑翁卑怯地将礼物交给舍人,仿佛在为自己的薄礼而羞愧。李斯起身相迎,笑道:“原来是滑翁造访,稀客稀客。” 李斯示意李由拜见滑翁。李由知道滑翁当年帮了阿父大忙,是以对滑翁执礼甚恭。
  
  滑翁应景地夸了李由几句之后,便交叉着手,拘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斯道:“滑翁长远不来,叫李斯好生想念。”
  
  滑翁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于是道:“敢烦客卿闻知。近有外客宿于某处,自称欲往谏秦王。某观其人气宇不凡,绝类客卿当年,或能成事也未可知,是以不敢不上达。”
  
  一句“绝类客卿当年”,让李斯心中隐约不快。滑翁心直口快,又怎会懂得这些大人物的心思,他只是一脸期待地望着李斯,希望自己的这个情报得到足够的重视。李斯不忍拂了他的意,决定还是派人去查看一下,免得老人家伤心。李斯正在斟酌该派谁去,李由却自告奋勇道:“孩儿愿往。”
  
  滑翁雀跃地离去。他雀跃的原因,不是李斯对他的厚赏,而是他的情报得到重视,他现在是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了,他为国家立功了。
  
  李由去而复回,也是对那人赞不绝口,好一番夸耀,道:“能回秦王之意者,莫非此人乎?”
  
  李斯道:“可知那人姓名?”

  李由道:“茅焦。”

  李斯喃喃重复道:“茅焦?”

  “茅焦。”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站在咸阳宫前,对看门的执戟郎官自通姓名道,“齐客茅焦,愿上谏大王!”
 
  郎官心肠不错,也不答话,只是朝茅焦使个颜色,示意茅焦赶快离去。茅焦并不领情,他扯开嗓子,向宫内大呼曰:“齐客茅焦,上谏大王!”
  
  郎官见此人放荡癫狂,非能理喻,无奈入内通报。嬴政使内侍出问曰:“客所谏者何事,得无涉王太后语耶!”茅焦曰:“臣正为此而来!”内侍还报曰:“客果为太后事来谏也!”嬴政曰:“汝可指阙下积尸告之。”内侍出谓茅焦曰:“客不见阙下死人累累耶,何不畏死若是?”
  
  通过内侍这个传声筒,茅焦和嬴政尚未见面,便先有了一场交锋。茅焦暗暗心喜,知道嬴政的立场已然松动。想那死去的二十七人,非朝中大臣,即天下名士,嬴政杀起他们来,眼睛也不曾眨。我不过是无名布衣,杀起来更加容易,嬴政却偏偏要出言警告,特试探也。茅焦于是道:“臣闻天有二十八宿,降生于地,则为正人,今死者已有二十七人矣,尚缺其一,臣所以来者,欲满其数耳!古圣贤谁人不死,臣又何畏哉?”
  
  内侍复还报,嬴政大怒曰:“狂夫故犯吾禁!” 令左右炊镬汤于庭。内侍出谓茅焦曰:“大王炊镬汤于庭,欲生煮客也。客尚敢上谏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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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2:35 | 显示全部楼层
  茅焦大笑道:“茅焦千里来秦,一路风尘,正望一镬热汤,沐浴痛快。”
  
  内侍叹息一声,领茅焦入内。茅焦故意踽踽作细步,不肯急趋,内侍促之速行,茅焦曰:“王烹我必也,缓吾须臾何害?”内侍怜之,乃扶掖而前。茅焦至阶下,拜伏在地。
  
  嬴政按剑而坐,冷眼下视,面有怒容。左右奏曰:“汤已沸。”嬴政对茅焦道:“今汤已沸,姑许汝三句言语,言毕就烹。”
  
  茅焦再拜叩头奏曰:“臣闻之:‘有生者不讳其死,有国者不讳其亡,讳亡者不可以得存,讳死者不可以得生。’夫死生存亡之计,明主之所究心也,不审大王欲闻之否?”
  
  内侍屈指,朗声道:“一句。”
  
  茅焦道:“夫忠臣不进阿顺之言,明主不蹈狂悖之行。大王有逆天之悖行,而大王不自知;微臣有逆耳之忠言,而大王又不欲闻。臣恐秦国从此危矣!”
  
  内侍再屈指,道:“两句。”
  
  茅焦颜色不改,继续从容说道:“大王今日不以天下为事乎?今天下之所以尊秦者,非独威力使然,亦以大王为天下之雄主,忠臣烈士,毕集秦庭故也。”
  
  内侍三屈指,正欲说话,却被嬴政止住。嬴政道:“先生请说下去。”
  
  茅焦道:“今大王车裂假父,有不仁之心;囊扑两弟,有不悌之名;迁母于棫阳宫,有不孝之行;诛戳谏士,陈尸阙下,有桀、纣之治。夫以天下为事,而所行如此,何以服天下乎?昔舜事嚚母尽道,升庸为帝;桀杀龙逢,纣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只恐臣死之后,更无有继二十八人之后,而复以言进者,怨谤日腾,忠谋结舌,中外离心,诸侯将叛,惜哉!秦之帝业垂成,而败之自大王也,臣言已毕,请就烹!” 茅焦说完,也不待嬴政批准,自行起立,开始旁若无人地脱起衣衫。茅焦脱得很是麻利,转眼间已是赤身裸体。
  
  嬴政目光深邃地注视着茅焦那白中带黑的肉体,这场景怎会如此熟悉!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七年前的深冬,同样有一个裸体的男子,在梅花和白雪掩映的兰池宫内,给了他一场大梦。那个男子名叫李斯,那场大梦名叫天下。
  
  茅焦光着身子,走向汤镬,走向跳动的火焰,走向氤氲的水雾。他走得很慢,但只要走下去,终点总是要到达的。看到嬴政只是对他行着注目礼,却并无开口阻止的意思,他开始懊恼后悔,damned,戏演得有点过了,可是,已经不可能NG重拍了。正在茅焦以为自己死定了之时,嬴政这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急忙奔走下殿,左手扶住茅焦,右手麾左右曰:“去汤镬!”
  
  茅焦长松一口气。他命是保住了,可戏瘾还没过足,于是假意挣扎道:“今臣言已毕,大王赐烹,臣不敢辞。君无戏言,大王不烹臣,无以立信。烹,烹,人家就要烹,人家就喜欢烹嘛。”
  
  嬴政笑道:“寡人特试先生耳。先生雅量,幸勿介怀。” 复命内侍与茅焦穿衣,延之坐,谢曰:“前谏者但数寡人之罪,未尝明悉存亡之计,天使先生开寡人之茅塞,寡人敢不敬听!”
 
  且说嬴政听了茅焦之谏,当即拜茅焦为太傅,爵之上卿。又聚齐文武百官,千乘万骑,嬴政自驾一车,空左方,浩浩荡荡向雍城棫阳宫进发,迎太后回归咸阳。早有使者飞骑前往传报。赵姬初听得此一喜讯,泣不成声,好一会才收住眼泪,忙命侍女给自己梳妆打扮,又要侍女为她拔去头上新生的数根白发。她要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赵姬打扮之时,问使者道:“可知大王因何回心转意?”
  
  使者道:“茅焦谏大王之功也。”
  
  赵姬暗暗寻思:茅焦?从没听过这么个人,打哪里冒出来的?二十七人都不能说动嬴政,而他却作到了,难道他有什么魔力不成?赵姬问道:“那茅焦是何等人物?”
  
  使者道:“茅焦,齐人也。”
  
  使者透漏的这点信息显然远远不能满足赵姬的好奇心,她已经莫名地对这个拯救她的英雄有了某种幻想和向往,她又问道:“他是何等模样?”
  
  使者纳闷,太后为何有此一问?还能有什么模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使者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为难时,心情大好的赵姬却已笑着说道:“不消你答。我自有眼睛,待会一见便知。”
  
  赵姬精心妆扮之后,果然艳光照人,不逊当初。虽然经历了大半年的软禁生涯,身心都倍受摧残,但毕竟底子好呀。秦王见了赵姬,膝行而前,叩头大哭,忏悔自己的罪行,请求母后发落。赵姬也是垂泪不已。
  
  母子久别重逢,好一阵感伤。秦王又引茅焦谒见太后,指曰:“寡人倒行逆施,迁怒母后,非茅君之谏,必迷途不返,天人共弃也。”
  
  赵姬早已忍不住偷偷在心中对拯救她的英雄进行了无数次的勾勒臆测。女人嘛,精神动物。这种幻想的乐趣,让她欲罢不能,她仿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而只是一个浪漫而多梦的普通少女。英雄就在眼前,赵姬却发现自己居然有些紧张和害怕。她终于将眼睛对准了茅焦的脸庞。
  
  茅焦四十左右的年纪,姿容甚伟,赵姬一见大是欢喜,越看越美,越看越爱。就好比恋爱中的男女,会对对方产生强烈的性过誉,由于英雄救美的古老情结作祟,在赵姬眼中的茅焦,也呈现出了一种他本不配拥有的光辉。连死都无所畏惧的茅焦,在太后的目光注视之下,也不由得面容僵硬,举止无措。
  
  不幸的是,吕不韦也在场。赵姬看茅焦,越看越欢喜;吕不韦看茅焦,却是越看越碍眼。赵姬对茅焦居心不良的打量,令吕不韦心中疼痛不已。赵姬啊赵姬,你看茅焦时是如此深情,看问题时却又如此肤浅!你吃了二十八个馒头才吃饱,你就认为你之所以能饱,全是因为第二十八个馒头的功劳。茅焦就是那第二十八个馒头呀。没有我,你不可能回到咸阳继续作你的太后,不可能!为了救你,我牺牲了多少手下,他们都是多好的同志啊。在你眼中,这二十七人却是白白死了,死得毫无价值。茅焦这小子虽然很是知趣,没有和你眉来眼去,但毕竟他得到了不属于他的功绩,他抢夺了本属于我的奖赏。
  
  一行人马在雍城歇息一晚,次日起程回咸阳。嬴政与太后赵姬登车前行,后随车马绵延十余里,簇拥如云,好不壮观,路旁观者无不称颂赞叹。
  
  赵姬回到咸阳,复居于甘泉宫。这一日赵姬置酒,特别款待茅焦。赵姬设宴谢恩,茅焦不敢不来。酒过三巡,赵姬道:“抗枉令直,使败更成,安秦之社稷,使妾母子复得相会者,尽茅君之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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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有些时候,话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语气。赵姬那红色的双唇,洁白的牙齿,湿润的舌头,三位一体,让从中诞生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娇媚和诱惑。
  
  茅焦再迟钝,也能感受到赵姬在有意地推销她的风情。他干笑了一下,趁举杯饮酒之际,顾盼左右,却赫然发现,侍女早已不知所踪,偌大的太后寝宫之内,只剩下他和赵姬这对孤男寡女。

  赵姬火辣辣的眼神,让茅焦既得意又害怕。得意的是,赵姬是绝代美人,又是秦国太后,能得到这个天下无双的女人的垂青,他的虚荣心得到了空前的满足。别说是和她共渡余生,哪怕仅仅是共渡一晚,也足够他从此藐视天下所有的女人,轻蔑天下所有的男人。但正因为赵姬是秦国太后,无论如何他也染指不得,一失身必成千古恨。这就是茅焦面临的二律背反的困境。
  
  赵姬也有着属于她的二律背反困境。理论上,她可以拥有天下任何一个男人,征用他们的肉体,俘虏他们的心灵。但现实却是,她却在反过来讨茅焦的欢心。她喜欢的人不敢喜欢她,敢喜欢她的人却又是非死即伤,只落得一个白了少妇头,空悲切。康德就被类似这样的二律背反给搞糊涂了,所以忍不住发了句牢骚,而这句牢骚也很快就变成了传世名言:我不得不削减自己的知识,以便给信仰留下地盘。
  
  茅焦是玫瑰花前坐,越坐越难过。只得胡乱找了个借口,仓皇告退。赵姬不免怏怏,难道是自己魅力已经大不如前了?再美的女人,也未必对自己的容貌有十足的信心。此后赵姬又数次邀请茅焦,茅焦总是推辞不往,心里却又忐忑不安,赵姬这么三请四请,老躲着也不是个事啊。
  
  茅焦情场不敢得意,官场却不能得意。他虽然贵为太傅,爵为上卿,在朝中却孤立无助,似乎没人愿意向他靠拢。他总感到,在秦国的官场上,有一堵又一堵看不见的墙壁,限制着他,阻隔着他,让他无法融入其中。他一时间也想不出原因来,但心中却有了隐约的不祥预感。
  
  这一日,茅焦和随从返回自己的府邸。光天化日之下,不知从何处飞来黑乎乎的一团东西,击中茅焦的右肩。坐骑受惊,人立而起,将茅焦狠狠地摔在地上。随从赶紧上前,见那团东西却是新鲜的瓜果。随从笑道:好瓜果,正当时令。看来是有夫人少艾对茅君心存爱慕,这才掷果传情。
  
  茅焦拿过瓜果,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不是瓜果,是暗器。随从道:明明是瓜果。茅焦道,我再说一遍,这不是瓜果,是暗器。茅焦受此惊吓,于是谢病不朝,也不敢出门。
  
  茅焦这种火箭式的提拔速度,招来朝中众多官僚的妒忌。李斯自然也在其列。他的仕途从郎官开始,爬到长史,再爬到客卿,步步艰辛,费尽心力。可茅焦一来,官职就已经压了他一头,这不免让他甚是抑郁。另一方面,嬴政对茅焦的封赏如此慷慨,倒也是出乎李斯的意外。他不由得开始猜测,嬴政的这步棋中到底藏着怎样的玄机?李斯还没悟出答案,府中却来了一位意料之中的访客——吕不韦。
  
  李斯见吕不韦面色难看,因问道:相国因何不快?吕不韦道:“还能为何?茅焦。”
  
  李斯惊道:“茅焦莫非开罪了相国不成?”
  
  吕不韦横了李斯一眼,你小子又给我装傻!吕不韦冷笑道:“茅焦远道乍来,却位居客卿之上,不知客卿心里作何感想?”
  
  李斯心想,挑拨来了,于是正色道:“茅君死谏大王,使大王母子和好如初,功高社稷,位在李斯之上,固其宜也。”
  
  吕不韦也懒得和李斯绕弯子,干脆把话讲明,道:“设若秦国无茅焦,此不韦所愿,亦客卿之利也。”
  
  李斯见话已至此,于是问道:“相国的意思是?”
  
  吕不韦咬牙道:“我要茅焦从秦国消失。”

  李斯见吕不韦如此嫌憎茅焦,心知多半还是由于太后赵姬的原因,但又不好明言,于是道:“茅君方从齐国远道而来,又正得大王恩宠,要他离开秦国,只怕……”
  
  吕不韦道:“不韦今日登门,正欲借客卿之力也。”
  
  李斯道:“李斯位尊于朝不如茅君,见信于秦王不如茅君,恐力有不能也。”
  
  吕不韦道:“客卿兼任长史,毋论六国君臣,举凡六国中稍有名望之人,其底细皆难逃客卿之察。以茅焦之才智勇略,早当扬名于世,何待今日!其名不见于经传,不亦怪哉!其家世来历,人虽莫能得知,想来却瞒不过客卿。”
  
  茅焦的背景和履历,李斯确曾调查过。李斯答道:“据李斯所知,茅君为齐人也,久驻稷下学宫,专力问学,不求闻达,并无可疑之处。”
  
  提起齐国稷下学宫,今人已多淡忘,但在当时,稷下学宫却称得上是当时知识分子们心中的圣地。自田齐桓公田午始建以来,天下贤士接踵而至,群星璀璨,大师辈出。正如司马光在《稷下赋》中所言:“致千里之奇士,总百家之伟说。” 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名家、阴阳家、小说家、兵家、农家等各种学术流派,在稷下学宫里共生共存,辉映争鸣。战国时代那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和名字,如孟子、淳于髡、邹衍、邹奭、田骈、慎到、接予、季真、环渊、彭蒙、田巴、鲁仲连、荀子等等,无不和稷下学宫发生过紧密的联系。但随着时间推移,战国四大公子、吕不韦、嫪毐等人前后发起的大规模的养士圈客运动,让人才分流严重,稷下学宫也由盛而衰,人才凋敝。
  
  吕不韦面色凝重,道“如此说来,茅焦是一鸣则已,一鸣惊人了。他蛰伏多年,此番来秦,看来是一心要求名位,轻易不肯离去。”
  
  李斯道:“却也未必。相国可知茅焦师从何人?”
  
  吕不韦道:“不知。”
  
  李斯悠悠说道:“鲁仲连。”
  
  吕不韦面容一肃,道:“鲁仲连,不韦闻名已久,诚千古高士也。然为弟子者,未必肖其师。吾老也,无作为也。客卿正当壮年,前程远大,异日成就必远在不韦之上。今茅焦与客卿年岁相若,才智相当,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枝不栖双雄。客卿与茅焦,不可两存之势也。茅焦不去,客卿终难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客卿可往说之,茅焦能去则去之,不能去,则……”吕不韦作了个咔嚓的手势。那意思是,如果茅焦不肯主动地从秦国消失,那就让他被动地从地球上消失。
  
  李斯心里清楚,吕不韦虽然句句话好象都是在为他着想,其实是在拿他当枪使。这种被人利用的感觉固然不好受,但茅焦又确实是他仕途上的一大障碍,越早扫除,后患越小。而有吕不韦作他的坚实后盾,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茅焦居家多日,突听李斯来访,心中也甚是诧异。他知道李斯是秦国政坛的强力人物,嫪毐一案的审判更是让李斯名扬天下,常有人在他面前将他和李斯相提并论,以至于他心中也暗暗将李斯视为自己的劲敌。
  
  茅焦带着戒备的心理,接待了李斯。两人坐定,李斯在步入正题之前,先从稷下学宫开始聊起。我们知道,李斯是荀子的得意弟子,而荀子又曾经先后三次担任过稷下学宫的祭酒——相当于是稷下学宫的校长,茅焦作为稷下学宫中人,对荀子这个老校长印象深刻,也曾有幸亲耳听过荀老夫子的教诲。有这一层渊源在,李斯和茅焦的距离迅速拉近。荀老夫子已于两年前(公元前238年,即嬴政八年)故去,两人谈及他来,免不了一起缅怀感慨了一番。
  
  茅焦在秦国孤立已久,心境抑郁,今日和李斯一席畅谈,顿生相识恨晚之叹。茅焦于是以秦国政局相问。他的境遇,他的困惑,希望能在李斯这里得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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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斯却回避了这个话题,问道:“君来咸阳已有时日,咸阳可好?较临淄何如?”
  
  茅焦长叹不能答。只有到了咸阳,他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怀念临淄。他怀念那里的山水,怀念那里的人民,怀念那里的朋友和乡亲。那是他的故乡。他从小到大都不曾离开的故乡啊。而在咸阳这里,朝野中的排挤,文化上的差异,不同的饭菜饮食,不同的人际关系等等,他不习惯,他不喜欢。
  
  李斯知道茅焦过得憋屈,于是道:“君之性命危在旦夕,君可知乎?”
  
  茅焦也是游说高手,这样的开场白他是再熟悉不过。在我面前玩这套,李斯你找错人了。茅焦笑道:“吾岂畏死之人哉!死则死耳,何须多虑。”
  
  茅焦本以为这一句话就足以堵住李斯之嘴,可李斯却依然神情笃定。李斯深知茅焦的游说水平,他是不会轻易被自己牵着鼻子走的。然而李斯坚信,善攻者未必善守,茅焦一定是可以被说动的。李斯道:“茅君之论虽高,窃以为不足采。人生百事,惟死为大,能不慎乎?何谓死则死耳?死于秦王之怒与死于贱人之手,得无异乎?茅君谏秦王之时,义气干云,天下观望,当斯之时,死固不足惧也。今君将死之道有三,皆足以辱名耻身,遗笑后世,能不虑之乎?”
  
  茅焦道:“愿闻之。”
  
  李斯道:“李斯闻太后甚爱君,屡次召君进见,而君避之。有嫪毐故事在前,避之诚智者所为也。然而,最难消受美人恩,何况那美人是太后?太后不能得到茅君,却足以毁掉茅君。茅君数拒太后盛情,太后宁无怒乎?太后宁无怨乎?太后宁无心报茅君乎?死于妇人之手,君子之耻也。”
  
  茅焦一想到多情的赵姬,不禁头大。李斯所说的情形,他承认不无可能。茅焦道:“吾将死之道有三,其二为何?”
  
  李斯再道:“得势易,处势难。茅君骤得高位,朝臣多有嫉妒,欲有不利于茅君也。宗室视茅君为外客,憎之。老臣视茅君为新贵,恶之。君独立于朝,敌人纷纷,纵有秦王一时之信,君自问能保全否?无辜遭憎恶而死,非君子所愿也。”
  
  茅焦道:“其三为何?”
  
  李斯道:“茅君久居书斋,知晓世情,却不谙人心。此间死士甚多,苟利于其主,不惜性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茅君终有出门之日。窃恐茅君出门之日,即毕命街市之日也。死于小人之手,非君子之志也。”
  
  茅焦想到了那个掷向他的瓜果。政治的黑暗和复杂,和他原来的想象完全不一
  样。其实,早在李斯来说之前,他便已经萌发退意。他决心已定,现在和李斯的谈话,对他来说更象一种游戏。茅焦问道:“如此则茅焦将何去何从?”
  
  李斯也觉察出茅焦的语气有异,他无暇细思,道:“茅君受业于鲁仲连,何不效法乃师,持高节,远仕宦,荡然肆志,谈说于当世,不诎于诸侯,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今世人称羡,后世人遥想?”
  
  茅焦道:“吾师尝云,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君子不忍为也。与其富贵而诎于人,无如贫贱而轻世肆志焉。客卿欲我所行者,盖谓此乎?”
  
  李斯以为茅焦已经被说动,于是点头。不料茅焦话锋一转,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客卿劝茅焦退朝,为何不先自退?”说完,茅焦眯缝着双眼,得意地望着李斯,倒要看他如何回答。

  李斯和茅焦,一个是根基渐稳的客卿,一个是新贵当红的太傅。两人同样的年轻,同样的才华,都是秦国政坛的希望之星,被视为相国吕不韦的接班人。秦国的未来,可能就掌控在他们中间某个人的手里。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头脑是统帅,舌头是战士,而李斯志在必胜。茅焦的反问,在李斯意料之中。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在来之前他便已经排练过。然而,排练和正式表演毕竟是两码事。当茅焦以戏谑的口气问出这个问题时,李斯心中还是不免一震。李斯轻笑道:“茅君自稷下学宫而来,圣人孟子昔日也曾游于稷下学宫,茅君想必对孟子深有所知。孟子有言:“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梏桎死者,非正命也。” 今立于危墙之下者,非为李斯,茅君是也。水背流而源竭,木去根而不长。非重躯以虑难,惜伤身之无功。是去是留,自当由茅君自决,非李斯所敢左右。”
  
  茅焦大笑,道:“有鄙夫得肉酱而美之,及饭,恶与人共食,即小唾其中,使人不能食而自己独吞。客卿来劝茅焦,纵使巧舌如簧,天花乱坠,说穿了,行径和鄙夫所为别无二致也。”
  
  如此刻薄无礼的比喻,听得李斯心中大怒。然而,无论从学识还是地位上,茅焦都有这个资格,在李斯面前放言无忌。李斯正待出言反驳,茅焦却已长身而起,道:“无待客卿相劝,茅焦退意早决。谈言解纷,我已经做到了;仕宦滋味,我也算是尝过了。一朝为官,此身便好似货于帝王之家,非复为我所有,摧眉折腰,患得患失,难得开心颜色,何苦来哉!珠丸之珍,雀不祈弹也。金鼎虽贵,鱼不求烹也。咸阳已无多留恋之处,茅焦将去也,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茅焦对李斯连招呼也不打,负手而出,仰天作歌道:“夫圣人之神德,远浊世而自藏。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歌声未绝,人已远去。
  
  李斯一个人呆坐,茅焦的歌声还在他的耳边回荡。李斯使出浑身的气力,却一拳打空,人家茅焦根本就不屑和他交手。李斯冷笑着,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使麒麟可得羁而系兮,又何以异乎犬羊?这是将他李斯比作犬和羊了。他咀嚼着茅焦的话,心里满不是个滋味。早知道茅焦退意已决,他就不该来这一趟的。现在好了,他巴巴地送上门来,白白地让茅焦羞辱和戏弄了一回。好你个茅焦,你说官位好比肉酱,我怕你和我抢,于是朝里面吐唾沫。可你又干了些什么?你那几句故作清高的漂亮话,就好比往这肉酱里头醒了鼻涕。你是存心也想坏了我的胃口,叫大家都没得吃,这样你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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