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华人网 西华论坛

 找回密码
 立即注册
搜索
楼主: (.)Y(.)
收起左侧

流血的仕途――古时作官何其难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0:59:3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每个官员的职责范围内,都或多或少存有一些难以界定的灰色区域。这些灰色区域,可能是无主之地,也可能是众官纷争之地。占有这些灰色区域,宣布为自己的专属领地,便意味着占有更多的权力,意味着不用升迁就可以官大一级。
  
  李斯谨小慎微地开拓长史一职的职责疆域,在不至于触犯嬴政的前提下,利用长史这一平台,开辟权力新土。他通过使长史一职变得越来越重要,从而让自己变得越来越重要。
  
  李斯已经有了一批自己的追随者,他手下的死士刺客,已经成为一支不容忽视的军事力量。而作为军队系统的高级官员,他也以自己的军功(卓有成效的暗杀行动和情报工作)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取得了最为排外的军队系统的信任。
  
  四年以来,秦国和六国的局部战争一直没有停过。但李斯更为关注的还是秦国内部的斗争。
  
  吕不韦和嫪毐的较量还在继续,在太后这个贤内助的支持下,嫪毐渐渐在较量中占据上风。两虎相斗,必有一伤。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大小官员,不是吕派就是嫪派。如果你两派都不是,你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因为这只能表明你还不够档次。明眼人都知道,吕不韦和嫪毐的斗争已经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程度。双方剑拔弩张,势不两存,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借口。
  
  让李斯费解的是,嬴政仿佛只有坐山观虎之意,并无主动出击之心。李斯甚至有些心灰意冷。难道他看错了嬴政?又或者,嬴政手中握有他并不知道的底牌,所以才会如此安稳坦然?
  
  李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嬴政一直在培养他。没有嬴政的刻意栽培,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能在军队系统里树立自己的资历和威信。这一切的用心,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这一日,嬴政召见李斯。

  按照嬴政的习惯,被召见者在见到嬴政本人之前,根本不可能知道此次召见的目的,因此也很难作任何有效的准备,是福是祸,只有在见面的那一刻才会揭晓。
  
  李斯原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召见,嬴政只不过想听听他汇报工作而已。等到了宫殿,这才发现有些异样。偌大的宫殿,只有嬴政一个人在。
  
  嬴政坐于幽明之中,四周广阔而安静,地上有青灰的光线漂浮游弋。这个年轻人身上似有一种天生的光芒。随着年岁渐长,光芒越发强烈,让人目眩神迷,不能直视。这样的人,不可能被击败,更不可能被控制。
  
  嬴政孤独地抚摩着他心爱的长剑。在那不可言说的姿态之间,透射出神明般的伟岸魔力。李斯每次面对嬴政,都感到一种被照耀的幸福,并产生崇高的冲动。在李斯眼中,嬴政属于人间,却又远高于人间。
  
  话题从无意的闲谈开始。
  
  嬴政以指弹剑,有清越之声,经久方息。嬴政目注长剑,面有傲色,道:以长史之见,此剑如何?
  
  李斯不解其意,只好先以套话敷衍道:“吾王之剑,乃国之利器,非臣所敢置评。”
  
  嬴政瞥了一眼李斯,似有不满,又道:“寡人尝闻,天下之剑,有三分之说,长史可知乎?”
  
  李斯这时才品出些味道来,嬴政是在试探自己呢。于是说道:“臣闻诸庄周,剑可三分,乃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也。”
  
  “何为天子之剑?”
  
  “据庄周所言,天子之剑,以燕G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夹,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常山,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此剑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乃天子之剑也。”
  
  嬴政叹道:“庄周之言,不亦善哉!”
  
  李斯道:“不然。庄周所言天子之剑,终为有形之物,非足以久恃也。”
  
  嬴政一惊,道:“以长史之见,天子之剑又当如何?”
  
  李斯微一沉吟,道:“臣以为,天子之剑,其要在不可见。无锋而利,无锷而刚,无脊而固,无镡而威。天子穆穆,至高至大,方地为舆,圆天为盖。其剑耿介,倚天之外,用则人不知,藏则人莫觉。无行无迹,无时无地,高悬如日月,不移如星辰。此剑上秉天意,下治万民,持此以问天下,惟天子一人而已。”
  
  嬴政默然色动,良久方道:“寡人久居深宫,无人教诲。昔日兰池宫与长史初晤,始知天子之功。今日有幸,再蒙教诲,乃晓天子之道。长史如不弃寡人,请为客卿。”
  
  此次召见的目的到这时方才揭晓。嬴政要拜李斯为客卿,适才的一番对话,权且当作一次小小的面试。
  
  客卿相当于是秦王的私人顾问,对国家大小政事,都有指手画脚的权利。而秦王所作的重大决定,一般也都会先来征求客卿的意见。客卿一职有着优良的传统,秦国数任宰相都是从这个位子提拔上去的。因此,在朝廷官员看来,客卿完全可以称为预备宰相。作上了客卿,离作宰相也就不远了。

  李斯作了客卿,等于半个臀部坐在了相位之上。然而,等他真正当上宰相,却已是二十七年之后的事情。二十七年之后,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四岁的垂暮老翁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仕途何尝不是如此。官位越高,再往上爬就越难,所花时间也越久。李斯从布衣爬到客卿,只花了七年。从客卿爬到宰相,却用了二十七年。好在,他终于爬到了,抵达了梦想的终点。正如彼得拉克所言:谁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就该满足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0:59:5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爱玲却与彼得拉克路数不同,她有一句话:出名须趁早。然而,她出名早则早已,晚景却很是凄凉,不甚美妙。她过早地到达了人生的颠峰,以至于要用漫长的余生来叹息追悔。
  
  中国有谚语道:大器晚成。德国也有类似的说法:流传久远和发迹迟晚成正比。真正能成大器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然而,当感伤年华虚度、一事无成之时,让自己安静下来,品味这些谚语,却也不失为极好的安慰剂。
  
  李斯一早奉召,急匆匆地出门,连牙也许都还没来得及刷呢。嬴政却在毫无半点征兆的情况之下,便将客卿之位突然塞到了李斯的怀里。李斯对此并无充分准备,他陷入长久的惊讶,连礼节性的愉悦也无力表达。嬴政的风格一向如此,就仿佛是为了追究最大的戏剧效果,总是让决定突如其来,事先无法猜测,事后只能接受。
  
  嬴政的思绪,一如其人之神秘,飘渺如空,深藏若虚。聪明如李斯者,也难以琢磨得透。阿甘他妈说,生活如同一盒巧克力。嬴政的心,却有如黑暗的山洞。你永远不知道,从里面蹦出来的,是美貌的仙女还是凶残的野兽。
  
  将自己的念头秘而不宣,只在暗中冷眼观察,是好是坏,都不作评价。而当他向你发动突然袭击之时,你恍然发现自己业已失去反抗或改正的机会。对普通人来说,这叫阴险狡诈。对君主来说,这却是统驭艺术。
  
  嬴政君临着他的臣民,给他们以未知的恐惧。当恐惧与岁月同行,臣民们慢慢领悟到,自己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嬴政的一个决定,便可以送他们上天堂,也可以逐他们入地狱。洞穴的幽深,作为一种远古的象征,让窥视者不能自拔,难以转身,甚至上瘾。如水的凝望淹没身体,仿佛卸却命运之重,逃脱生存之痛。生命的狂喜,源于羔羊和牧人之间的游戏。
  
  李斯荣升客卿,无喜无悲,只感惊讶。有时候,升官并非好事。他暂时还无心考虑个人前程,他要先来个换位思考,弄清楚嬴政的用意。
  
  客卿并不做决策,但是影响决策。事无大小,客卿都有权过问,而长史的职权却只能局限在军事中的一小块。对李斯来说,从长史到客卿,并不是一个升官的过程,而是一个正名的过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李斯处在客卿之位,便可以理所当然地全面参与秦国的各种决策,而不用拘于军事之一隅。
  
  透过客卿一事,李斯预感到,嬴政将开始对焙吐啦晃げ扇⌒卸耍约涸蚴且幻堵氏绒某龅钠遄印@钏骨逍训厝鲜兜剑岚嗡颓洌皇且蛭退对担蛘呦不端穆闾澹且柚厮恼尾呕约八币约奥啦晃ぶ涞奈⒚罟叵怠
  
  夫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既为仕途中人,棋子的命运便无可避免,与其在边角之地默默无闻,不如在中腹高处左右胜负。李斯于是拜谢嬴政,愿为客卿。
  
  嬴政大喜。他英俊的脸庞露出孩提般纯真的笑容,让李斯深受感动。仿佛不是他在赏赐李斯,而是反过来他从李斯处得到了赏赐。
  
  嬴政道:“先生既为客卿,当罢君臣之礼,改执宾主之礼。”李斯辞让不得,只得顺从。礼节的变换,也为接下来的谈话创造了必要的条件。君臣之间,高下尊卑,有所不能言。宾主之间,平视对坐,惟求尽欢,自可敞开了吃,放开来说。
  
  嬴政和李斯对坐,一种神圣的气氛弥散开来,让局中人也大受感染。两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谁,都理解自己的重要性。两人之间的谈话,必将影响深远,怎能不格外谨慎!
  
  嬴政开口道:四年前于兰池宫,寡人有幸得先生教诲,无日敢忘。一统六国,混同宇内。先王尚不敢望此,寡人何德何能,而蒙先生冀望如是之殷。先生当日所言,悉为外事,今寡人年已壮,愿以身受命于先生,请先生以内事教之。先生勿辞。
  
  李斯心想,嬴政可够开门见山的。我这新官还没上任,他便开始要让我点火了。他是逼着我作恶人呀。外事易说,内事难道。今秦国内事纷杂,究其源头,只在嫪毐和吕不韦两人。嬴政非不知情,而仍问之,其意何为?
  
  李斯踌躇不敢言。有些话,说出去就再也收不回来。要在嬴政面前说嫪毐和吕不韦的坏话,实在是很容易也很快意的一件事,以李斯的口才,说上三天三夜也没问题。然而,为图一时口快,而招杀身之祸,李斯可不愿意。
  
  李斯的担忧在于,他怕嬴政志向不坚。万一嬴政并无决心和准备马上就对嫪毐和吕不韦开始有所动作,而他却大肆攻击嫪毐和吕不韦,很有可能倒霉的就是自己。世人皆知: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而另有一类高明的猎人,却狡兔未死而先烹良狗;高鸟未尽而先藏良弓。以为危险既去,则兔不狡逃,鸟不飞高,趁其无备,举手而可擒也。所以,李斯害怕,嬴政如果还不想开始和嫪毐和吕不韦正面冲突,而只是想麻痹两人,使两人不防备自己,则他在嬴政面前强间两人,正好被嬴政抓个典型。嬴政牺牲他一个李斯,就可以显示出自己对嫪毐和吕不韦两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从而麻痹敌人,使敌无备。念及此层,李斯默然无语。
  
  嬴政见李斯不语,又动之以情道:吾大秦立国垂六百余年。昔以周室附庸,为周王息马,地僻且狭,方不过三十里,民不过万,又兼四野多患,岌岌于覆灭者数也。历代先君,不甘辱弱,耽思竭虑,开疆辟土,其间血泪艰辛,寡人每追思之,涕泗长流,不能安枕。及至寡人,秦地已半天下,兵敌六国,被险带河,四塞以为固。虎贲之士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积粟如丘山。六国事秦,有如郡县。秦有今日,皆历代先君之功。寡人不才,受国于先王,自知无能,心常惶惶。祖宗基业,得来匪易,倘废于寡人之手,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先人于地下?寡人年幼而先王崩,不及听诲。今太后徙居雍城,远离咸阳,寡人虽尊,却孑然一身,无可依靠。望先生怜先王之宗庙,不弃其孤也。
  
  李斯听完嬴政所言,变色易容。他想不到,嬴政会对他如此推心置腹,所言情深,所望意切。如是悲怜,非人君所当语也,而嬴政竟形诸于口,叫李斯怎担当得起。他如果继续耍大牌,玩无可奉告这一套,是不是有些太不知好歹乃至于不知死活?
  
  嬴政知道李斯心中尚有疑惑,又道:当日先生不言内事,先生不敢说,也知寡人不能听。今寡人已壮,寡人能听,先生仍不敢说,先生疑寡人之志欤?寡人愚不肖,得遇先生,是天以先生教寡人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请言,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原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

  好话说三遍,听了也讨厌。岂止听的人心里讨厌,说的人其实更加不快。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更何况是予取予求的君王。嬴政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三劝四请,李斯要是再不发言,恐怕就永远也不能再发言了。虽然到目前为止,嬴政还没有杀过人,但不代表他永远不会杀人。不会杀人的君王,李斯不仅未曾见过,连听也未曾听过。作为客卿,却不能为君主献计献策,而只会保持沉默,留着有何用?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在此非常时期,嬴政可没有闲情雅致,体会“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又或“ 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0:14 | 显示全部楼层
  而嬴政那弯曲的脊背和火热的眼神,也让李斯感到自己应该没有看错人。嬴政象一柄锋利的宝剑,磨砺已成,正急切地寻找敌人,一试锋芒。
  
  在嬴政体内,流淌着秦国王室的血,这血中充满野性的活力,张扬勇猛,绝不低头。曾经,这样的血使秦国从一个茸尔小国变成天下霸主,叫六国胆战心惊,畏如猛虎。如今,这样的血也让嬴政不甘受辱,象个橡皮图章,任人摆布。
  
  李斯认为自己可以说了,于是道:“臣昧死敢言内事。臣闻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以大臣太贵。所谓贵者,无法而擅行,操国柄而便私者也。人臣太贵,必易主位;臣闻万乘之君无备,必有千乘之臣在其侧,以徙其威而倾其国。”
  
  嬴政安静地等着下文。他知道,李斯这是理论先行,马上就该结合实际了。
  
  果然,李斯又道:“千乘之臣有一,则人主便当自危。况一国之内,千乘之臣有二乎?今嫪毐吕不韦,皆千乘之臣也。秦自四境之内,执法以下,至于长挽者,故毕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虽至于门闾之下,廊庙之上,欲之如是也。臣使六国,与其君臣议论,彼等也只知秦有嫪毐、吕不韦,不闻秦有王也;六国事秦,实事嫪吕二人而已。
  
  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嫪吕二人擅行不顾,出使不报,进退不请,广结党羽,其意昭然。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

  嫪吕二人窃据国柄,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战胜攻取则利归于己,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
  
  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嫪吕二氏之人。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後,秦国基业尚在,而享之者非嬴姓子孙也。”
  
  嬴政面色沉重。李斯所言,他并非未曾想过,但有时候,自己想和别人指出来,感觉完全两样。嬴政道:“寡人欲图之久也。无奈相国奉先王功大,心有不忍。嫪氏极得太后之恩宠,去之不便。”
  
  女追男,隔层纱。李斯知嬴政心动,只需再推他一把,于是又道:“溺于渊,犹可援也,溺于权,不可救也。田常势已极也,而取齐自代,三家威非小也,而裂晋三分。嫪吕二氏,深溺于权,安肯轻罢。权不辞其多,位不辞其高,王不图之,必反为其所图。愿王明断,早日罢黜二人,收权自重,止社稷之疑,安天下之心。
  
  嬴政于是称善。

  嬴政又问李斯道:“嫪吕二人根深叶茂,党羽广结。非有万全之策,未易轻撼。先生高才,敢问计将安出?”
  
  李斯再以言语相激,道:“庄子欲刺虎,馆竖子止之,曰:‘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卞庄子以为然,立须之。有顷,两虎果斗,大者伤,小者死。庄子从伤者而刺之,一举果有双虎之功。依臣愚见,莫如纵嫪吕二人相攻,是必强者伤,弱者亡,王从伤而伐之,一举必有两实。此犹庄子刺虎之类也。”
  
  所谓计策,因时而设,因人而成。李斯之计,乍一听也无甚破绽,实则暗藏危险。李斯倒要看看,嬴政是否有足够的聪明,能够洞察高远。
  
  嬴政听完摇头,不以为然,沉声道:“先生才尽于此乎!抑或心中尚存疑虑,有所不教寡人?先生以嫪吕二人为虎,寡人则以其为犬。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犬咬于市,鸡飞粪扬。嫪吕一旦相斗,其势如火燎原,必蔓延全秦之境,虽寡人不能救。以寡人之兵伤寡人之兵,以寡人之臣伐寡人之臣,非寡人之所欲也。倘复有人居间作乱,火上浇油,惟恐不乱,寡人将奈之何?嫪吕相斗,乱我社稷,毁我国力,于秦国有百弊而无一利,秦国中衰而天下跃跃,如六国合纵而出,并力西向,则秦国危在旦夕也。先生为寡人善谋之。”

  嬴政一言即出,不由得李斯刮目相看。李斯是不当家不管油盐贵,而嬴政小小年纪,却已经很有了当家作主的样子,一笔帐门门的精,责任心大大的强。在嬴政看来,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嫪毐和吕不韦真打起来。政治和经济不一样。对君主来说,绝对不能搞市场政治,让大臣们自由竞争。而必须实行计划政治,由君主作那暗中操控一切的看不见的手。
  
  常言道: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块倒掉。嫪毐和吕不韦必须被除去,但必须由嬴政亲自操刀,将损失减到最小。让两狗互咬而主人旁观,就算最好的结果是两狗同时毙命,家里也一定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况且,以嬴政站在君主的角度来看,嫪毐和吕不韦完全是公款斗殴,用的是我嬴某人的钱,派的是我嬴某人的兵,杀的是我嬴某人的子民。嬴政可不想当这个冤大头。
  
  嬴政另有一层顾虑。狗咬狗的戏或许好看,但票价却并非每个人都承受得起。嫪毐和吕不韦一旦起了冲突,又有谁能保证这个冲突不会越变越大,最终无法收拾?一次蝴蝶的挥翅可能导致一场飓风,一次偶然的暗杀却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万一嫪吕之争演变成长期内战,秦国便很有可能面临灭国之灾。嬴政别说是一统天下了,能否独善其身都已是一个疑问。
  
  遭到嬴政的谴责,李斯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心里大喜。秦王明见大略,真吾主也。跟着他,何愁不能创造千古伟业,名垂后世!

  有雨降临。透明的水帘,悬挂在宫殿的上空。而宫殿幽深,雨声王争王争可闻,以多变的节奏,敲打着地面的灰尘和人心。宫殿之内,李斯和嬴政谋划着彼此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两人的命运,也就左右了整个帝国的命运。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0:31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斯和嬴政一样,他也并不希望看到嫪毐和吕不韦开战。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即得利益者,刚刚又被提升为客卿,前途一片光辉灿烂。他不再是当年那个穷小子,自恃才华盖世,却因为得不到相应的地位和回报,于是对世界充满恨意,认为这世界充满了不公平和不公正。他鄙视并痛恨那些窃据高位的得势者。用他师兄韩非的话来说:智法之士与当途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现在,李斯已变成了自己当年所鄙视的人,成了当途之人。地位变了,立场随之而变。他现在觉得这世界公平得很。他对世界感到满意,对自己也感到满意。七年之前,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挖到仕途的第一桶金,他可以不顾一切,甚至付出自己的生命,反正,那时他的生命也一文不值。现在,他却没必要再冒这样的风险。他才三十七岁,他的好日子还长得很。他等得起。
  
  嫪毐和吕不韦一旦开战,对他并无特别的好处,而且很有可能导致秦国大乱,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好不容易博来的荣誉和地位,便将毁于一旦。而嫪毐和吕不韦两人保持和平的话,以他的智谋,以及他跟嫪毐和吕不韦两人的特殊关系,他就可以在嬴政面前展现出他独特的个人价值,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四年之后,李斯终于又有机会和嬴政单独相处。和上次不同,这次他穿着衣服,而且官拜客卿。上次是我要说,这次是要我说。
  
  在大方略上和嬴政不谋而合,李斯于是道:国之权势,在军在政。王者执此二柄,号令诸臣,有如风行草上,莫敢不从。夫明主者,不恃其不我叛也,恃吾不可叛也;不恃其不我欺也,恃吾不可欺也。军政之权,不在君,便在臣。今赖背ㄊ凭±俊M踔保月湟病
  
  嬴政点点头。李斯又分析道,嫪毐和吕不韦两人互为掣肘,有化解不开的深仇大恨。(既是政敌又是情敌,不恨才怪。不过这话可不能告诉嬴政。)两人都有这样的心态,宁愿自己吃点亏,也绝不会便宜对方。因此,客观上就为嬴政收回权力提供了可能,只要把握好分寸。要削权,就两个人一起削,不厚此薄彼,不要让人感觉偏心,抱怨道:为什么你光削他的权力,不削我的权力,嬴政,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吕不韦挨了一刀,自然不高兴,但只要他看到嫪毐也被捅了一剑,却也就心里平衡了。反之,嫪毐也会有同样的受伤感想。
  
  时至今日,心理学仍不能被称为一门精确的科学,心理学的结论,更多的是建立在经验和想象之上。在古代,心理分析则更加不可依靠。因此,就需要先做个小小的实验,检验李斯为嫪毐和吕不韦两人建立的这个心理模型是否成立。如果不成立,再想他法,如果成立,就大可以放声高唱:我得意地削,我得意地削。
  
  这个实验的操作过程,我们将在后面提到。
  
  当然,只知道一味地剥削再剥削,那是资本家,而不是政治家。对嫪毐和吕不韦二人,要边拉边削,边削边拉。阳赐其虚爵,而阴夺其实权。如此打一下揉一下,就算他心中有气,却也找不出合适的借口发作。
  
  两个人的话题进一步深入下去。嬴政问道:寡人欲除嫪吕二人,当以孰先孰后,孰急孰缓?

  李斯毫不犹豫地答道:当以嫪毐为急。

  相比较嫪毐吕不韦二人,无疑是嫪毐谋反的可能性更大。以李斯对吕不韦的了解,吕不韦是没有谋反之心的,不然也不会听了自己的忽悠,去装什么文化人,编起吕氏春秋来。
  
  不容否认的是,吕不韦对秦国尤其是对嬴政立有大功,没有他吕不韦,也就不会有嬴政的今天。因此,他的权势和地位,实至名归,大臣们满意,百姓们服气,就连嬴政对此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吕不韦不选择谋反,以他的功劳,在理论上完全是可以善终的。
  
  况且,就算吕不韦真有心谋反,也不会等到今天。谋反和下贱一样,都是一种本能,而不是一时冲动。如果要把这种谋反本能具象化的话,那就是反骨。在生理解剖学上,这块骨头是无法找到的,但在心理学上,这块骨头却又是真实存在的。诸葛亮说魏延脑后有反骨,虽是小说家的演义,却也不乏其深刻的道理。
  
  嫪毐不同于吕不韦,他于秦国寸功未立,却一步登天,占据高位,全凭着太后的大力支持。攀附他的人虽多,但憎恨他小人得志、满心希望看到他身败名裂的人更多。他的根基和人望,终究不能和吕不韦相提并论。吕不韦是功臣,而他嫪毐,却只是个宠臣而已。
  
  当然,嫪毐会最终走上谋反之路的真正原因,李斯却没有向嬴政提及。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他知道总有一天,会有人将这个秘密告诉嬴政的,但他很清楚,那个告密而注定不会讨好的傻瓜绝对不会是他李斯。
  
  想当年,太后之所以离开咸阳,就是因为怀上了嫪毐的孩子。四年过去了,以嫪毐的性能力,想来太后的肚子又该大过了几回。淫乱太后,还生下了孽种,一旦事发,必死无疑。嫪毐为求自保,只有选择谋反,或能博出一线生机。到那时,太后的地位会比较尴尬,她必须在嬴政和嫪毐之间作一个选择。有嬴政则无嫪毐,有嫪毐则无嬴政。至于太后届时到底将会作何抉择,李斯目前尚无把握。
  
  嬴政又问:以先生之见,何时是除去二人的最佳时机?

  这个可难说得很。不确定因素太多。李斯只能毛估估道:总在三五年之间。

  嬴政厉声道:三五年太久,最多两年。两年之后,寡人便将行冠礼,正式亲政。当寡人戴上王冠之后,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挡在寡人前面。
  
  嬴政和李斯的会谈一直持续到深夜。以上提到的只是他们谈话的一小部分。有关谈话的其余内容,还是让日后的事件发展来自然揭晓吧。
  
  经过这一番长谈,两个人的关系得到了极大的升华。如果在君主身上也适用友谊这个词的话,那么,嬴政此刻便将他的友谊给了李斯。
  
  据说人和人之间有四种关系最铁:一起同过窗,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一起扛过枪。但是,铁也分个三六九等,如马口铁、铸铁、生铁等等,未可一概而论。在李斯身上也存在这四种关系。和他一起同过窗的是韩非,和他一起嫖过娼的是嫪毐,和他一起分过赃的是赵高。而通过共同对付嫪吕二人,他也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和嬴政一起扛过枪。然而,想想他们各自的结局,不免悲叹,铁终究只适合作砍刀,不适合作纽带呀。
  
  从今天开始,在嬴政和李斯这两个不世出的人物之间,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首度合作,而他们堪称亲密的合作关系,一直持续了未来的将近三十年。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0: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心之深邃莫测,即便是万能的耶和华也不能确信。于是先有约伯的家破人亡,以为考验。后有耶稣在旷野四十昼夜,受魔鬼的三次诱惑。圣经的预设逻辑:神不可被人试探。而人则必须为神所试探。
  
  嬴政要铲除嫪毐和吕不韦,风险之大,不待多言,一定要找到正确的人才行。他不仅要有能力,更要对自己忠心。李斯得以雀屏中选,嬴政乃是经过慎重考虑。四年来,李斯在长史位子上的表现,证明了他的能力。李斯曾先后拒绝了吕不韦和嫪毐的诱惑拉拢,坚定地以一个无党派人士的面目出现,更表明了他是经过考验,值得信任的。
  
  想当年,李斯的处境悲惨窘困,却能人穷而不志短,先后拒绝吕不韦和嫪毐的诱惑,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天下皆知得之为得,而莫知舍之为得。如今,他苦心的忍耐终于收到回报。
  
  李斯荣升客卿,却依然还兼任着长史一职,并将工作目标逐步向国内转移,对朝中百官暗中加强监视。
  
  嬴政要逐步削弱嫪毐和吕不韦的权力,蔡泽很光荣地成了第一个实验品。这时,蔡泽还在郎中令的任上,却已是萧条了许多,很少问事,对属下也不再动辄责骂,也不再开口闭口就是那句口头禅:想当年,老子当相国的时候。蔡泽的职责,眼下率多已由王绾代劳。
  
  李斯带着愉快的心情重回郎中令府,回到他曾经战斗和生活过的地方。他这一趟,当然不是为了故地重游,而是专程找蔡泽而来。蔡泽早听说李斯被提拔为客卿,正是嬴政眼前的红人,心理虽然委屈,却也不敢怠慢,对李斯盛情款待。席间作陪的,多是李斯当日的上司,此时却皆在阶下对李斯殷勤劝酒,小心逢迎。李斯看着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中大快。李斯虽然放肆着自己的高兴,却克制着自己的酒兴。他此来有正事要办。
  
  借着酒器和舞女的掩护,蔡泽心中犯起了嘀咕:李斯这小子来找我作甚?莫不是他骤得大官,特来故地显摆?羞辱当日欺负自己蹂躏自己的同僚,看他们匍匐在自己脚下,象孙子一样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从而一解心头之恨?前天夜里,老子忽然中途不举,好生恨懑,究竟是那贱人的问题,还是老子自己的问题?,我怎么又玩起了意识流?打住。或许,李斯也并不是我所想的那么龌龊,说不定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如今富贵了,特来找我这个老上司谢恩不成?
  
  李斯眼中却浑然没有蔡泽这位老上司。他从来也没有把蔡泽当上司看过。蔡泽只是曾经横在他面前的一座小小山丘,注定要被他踩在脚下。如今,他早已攀越蔡泽,站在另一个更高的高度,蔡泽被他俯视,至于昔日的同事,则只有被他鸟瞰的份。李斯此行,不为谢恩,也不为报仇,一切都是公事公办,他只是奉命前来宣布一件事情。而他可以预见的是,听到这件事情,蔡泽一定会很不高兴。
 
  酒过三巡,舞女也换了三拨,肚子里装的客套话已差不多售罄。李斯面色一沉,蔡泽会意,挥手让众人退下。
  
  众人去而李斯无言。蔡泽因笑道:“适才舞姬之中,可有入先生眼的?蔡泽这就派人给先生送到府上去。”
  
  就在四年之前,李斯还只能站在台阶下面,对着那些翩翩起舞的美艳少女干咽唾沫,而那些少女们的眼中,也全没有他这个一文不名的小郎官。如今,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把她们据为己有,任意索求。念及此处,李斯心里又是一阵快意。然而,君子爱色,取之有道。他今天是专作恶人来的,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欠下蔡泽的人情。李斯一摆手,笑道:“这个不急。”
  
  蔡泽问道:“敢问先生为何而来?”

  李斯正等他这一问,于是道:“李斯奉秦王之命,特来通报郎中令。”他将身子凑近蔡泽,低声又道:“秦王知郎中令有病在身,不能任事,特恩准郎中令暂且告病休养,待朝廷觅得合适人选,郎中令即可卸任引退,颐养天年,岂不美哉。”
  
  蔡泽闻言,双手颤抖,酒杯从手中跌落。蔡泽面如死灰。他知道李斯方才所说的话的分量。他再也不可能重登相国之位。他的仕途已经到达终点,他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他的一生,也就这么交代了,接下来,就只有等待死亡静静地降临。蔡泽强笑道:“秦王定是误听人言。先生今日应亲眼所见,蔡泽贱体颇是康健,尚可为用。望先生于秦王面前,为蔡泽辨正洗诬。先生大恩大德,蔡泽定铭记终生。”
  
  李斯看着蔡泽绝望的面容,心中无半点同情,只是冷冷地道:“郎中令乃大智之人,为何执迷不悟?秦王用意,郎中令真不知欤?”
  
  蔡泽争辩道:“秦王为何轻弃蔡泽?廉颇未老,蔡泽无病。”
  
  李斯面如寒冰,道:“你想要真病吗?要知道,让你真病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李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让蔡泽吓出了一声冷汗。他这才明白,问题并不在于他是否有病,而是嬴政铁了心要废他的官。他不甘心地道:“蔡泽服侍秦室,已历四世,忠心耿耿,可鉴日月,为何是我?”
  
  李斯望着蔡泽,一时也不说话。镜头推近李斯的面孔,越推越近,李斯的面孔渐渐虚化。是的,这是一个电影中常用的回忆镜头,李斯的思绪,回到了那一日的咸阳宫殿。

  李斯为嫪毐和吕不韦两人建立了一个心理模型,要检验它是否成立,便需要贡献一个官职出来作诱饵。嬴政问起李斯的建议。李斯说出了蔡泽的名字。嬴政不由乜了李斯一眼。嬴政知道李斯和蔡泽的关系不怎么样,李斯突然给出蔡泽的名字,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有公报私仇之嫌。
  
  李斯也不避嫌,正色解释道:要削嫪毐和吕不韦之权,便先要削其党羽。撤掉他们的党羽,换上自己信任的人。但是一开始却不能马上着手去削。因为关键是要摸清嫪毐和吕不韦两人的心态,这就要先自掏腰包,从自己的势力里拿出一人来作诱饵。作诱饵并非人人够格。诱饵太瘦,嫪毐和吕不韦不会上钩,诱饵太肥,自己又负担不起。蔡泽就是一个肥瘦正合适的诱饵。现在要作的就是把他串在鱼钩上。只要对外宣称蔡泽有病在身,请求归隐,希望朝廷另派人出任郎中令以自代。郎中令这个官职,嫪毐和吕不韦垂涎已久。消息一传出,嫪毐和吕不韦必定抢着推荐自己的党羽出任郎中令。两派相斗,谁也不肯服输,这时我王出面,推出一个与两派均无关系的第三方人选,嫪毐和吕不韦都不愿意郎中令一职落在对方手里,于是也就默认了我王的提议。如此一来,则可证实嫪毐和吕不韦均害怕对方占便宜,胜过害怕自己吃亏。于是,其权可渐削也。
  
  嬴政听言,陷入沉思。嬴政问道:郎中令之职非同小可,万一弄假成真,鱼未钓到,反赔了诱饵,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嬴政急切发问,李斯从容作答。夫谋事者,先虑败,后虑胜。眼下只是让蔡泽装病而已,万一嫪毐和吕不韦分出胜负,达成默契,共推一人选,此事仍有挽回之余地。只需宣称蔡泽得名医诊治,病情痊愈,可复职视事,则嫪毐和吕不韦空斗一场,仇怨加深,却也只能无功而返。蔡泽可得重为郎中令,我王羽翼无伤毫发。
  
  嬴政点头,轻轻说道:可。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1:09 | 显示全部楼层
  在《三国演义》第十八回里,郭嘉说孟德公,袁绍有十败,而孟德公有十胜。其中有言:绍多谋少决,公得策辄行,此谋胜也;毛宗岗对此评道:此袁、曹第一优劣处。毛宗岗此评大是。毛宗岗评三国,虽于曹操诸多恶语,极欠公道,但相比起李和尚评水浒来,则高出不知几许。
  
  技多不压身,谋多乱人意。故商鞅说孝公,成大功者不谋於众。百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持百谋而莫决,不如得一谋而急行。选择太多,有时还不如别无选择。自由恋爱,只落得遍体鳞伤、心枯灵槁;包办婚姻,却往往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扯远了。
  
  嬴政是王,高高在上的王,他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已经不能拿自己的年龄来当挡箭牌。作王,就意味着不能耍赖,不能找借口。李斯只需要提出建议,而他却要承担所有的后果。所有的行为都由他发生并最终跌回于他。他必须有决断的魄力和买单的勇气。徐志摩有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而嬴政所呈现在李斯眼前的,最是那一点头的果敢。
  
  嬴政认可了李斯的计策,又道:“此事即为先生倡谋,但凭主裁,勿误寡人大计。”
  
  镜头再次推近李斯的面孔,李斯抬头凝望远方,似在沉思,又似在向往。镜头逐渐虚化。是的,这是一个幻想镜头。接下来,镜头切回郎中令府。
  
  且说蔡泽惊闻自己被秦王废黜,心如死灰,只觉再无颜苟活人世,乃拔剑自刎。李斯急上前夺剑。两人胳膊缠绕,相持不下。
  
  蔡泽叫道:“蔡泽即见弃于秦王,留此身何用?但求一死,以自明志节。蔡泽尽忠秦室,自认有功,今无端罢去,蔡泽焉能忍辱偷生,徒为今人后世笑!”
  
  李斯好言劝道:“一死虽快,却无补于事。且从长计议。”
  
  蔡泽大笑道:“当年梁人唐举为蔡泽相面。蔡泽问寿,唐举对曰,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谓御者曰:吾持粱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自唐举相面至今,已逾四十年也。蔡泽此生已足,死而何憾!”说完,蔡泽一使劲,又要抹脖子。
  
  李斯打心眼里想松手,任蔡泽死去。蔡泽啊蔡泽,当年我在你手下的时候,你可是把我往死里整。倘论起春秋复仇大义来,我第一个要复仇的人就是你。如今你想要抹脖子了,那就抹吧。我乐得看好戏,才不来拦你。你自戕了,最多也就告我一个不作为。
  
  然而,想象终究只是想象,现实中的李斯,却不得不违心死命地拽住蔡泽的手。蔡泽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他活着,嬴政就多条退路。李斯拽了片刻,感觉到蔡泽也好象并没有用尽全力,似乎他更象是在演戏,并非一心求死。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
  
  李斯毕竟要年轻些,力气上占着上风。蔡泽在李斯的怀里挣扎了一会,也就从了。李斯于是道:“李斯有闻,为人子者,小杖则受,大杖则逃,不陷父于不义也。为人臣者,有冤则谏,谏而不听则默,存身惜命,不陷君于不仁也。君赐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未赐臣死,臣不敢不活。今郎中令一剑封喉,弃世轻死,是舍大义而就小节,奋一己之冤屈,而陷秦王于不仁不慈,此非人臣之道也。李斯虽愚,窃为郎中令不齿。”
  
  蔡泽紧绷的身体软了下来。李斯见蔡泽神情渐渐平静,也知其死心已去,便松开蔡泽,将其佩剑入鞘,放在一旁。
  
  蔡泽长叹道:“孔子曰,老而不死谓之贼。蔡泽老也,既不能见用,又复不能死,奈何奈何!”
  
  李斯象一面擦得锃亮的镜子,贪婪地汲取着蔡泽那悲凉的表情,每一个细节都不想放过。蔡泽的白发、皱纹、眼泪、鼻涕,都诉说着他的可怜和绝望。他生命之灯的灯油已经耗尽,现在是在干烧着灯芯,那是怎样的疼痛。李斯心中大笑:这一趟没有白来啊。最高明的复仇,并非夺去敌人的生命,而是夺去敌人的希望,夺去敌人的梦想,让他除了生命,一无所有。
  
  李斯将自己的喜悦深藏不露,好心地开解道:“郎中令可知秦王用意何在?”
  
  蔡泽道:其实不知。望先生解惑。
  
  李斯道:李斯也不知。
  
  蔡泽狠狠地白了李斯一眼。心想,好你个李斯,你逗我玩呢。
  
  李斯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然据李斯推测,秦王于郎中令冀望甚高。郎中令为秦重臣,已历四世,忠心不二,功在社稷。今秦王年未壮,冠未加,值内忧外患之秋,正该借重如郎中令这般老臣子才是,岂有废而不顾、自折股肱之理?依李斯看来,秦王此举乃是以退为进,先贬后赏,以示威于内外,结心于阁下。郎中令只需静待佳音,秦王定必别有任用。”
  
  蔡泽早分寸大乱,李斯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当下问道:“敢问先生,秦王欲何用于蔡泽?”
  
  李斯笑道:“秦王明视高远,思谋精深。李斯岂敢妄自忖度。不过,李斯以为,阁下倘复得官,定然比郎中令只高不低。”
  
  蔡泽睁着一双昏暗的老眼,接话道:“莫非是相国?”
  
  李斯大笑,道:“此乃郎中令自道,李斯可不曾言。”
  
  蔡泽忽然摇摇头,道:“如今,吕不韦据相国之位,权高势重,岂是说废就废得的?”
  
  李斯笑望蔡泽,道:“李斯只闻一女不可二嫁,未闻一国不可二相。”
  
  蔡泽于是转忧为喜,道:“必如先生言,蔡泽定当厚报先生。”
  
  李斯笑得更加绚丽。他适才对蔡泽说的这一番话,全是临时起意,胡乱编造的。嬴政根本没有再起用蔡泽的打算。李斯就是要在蔡泽已经绝望到谷底之时,再给他一些虚幻的希望。李斯这样作的目的,还是为了复仇。
  
  我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一则最为奇特的神话。如今那本书已经记不起也找不到了,和生命中的众多事物一样,神奇地消失了。这个神话说的是,穆罕默德有一座后宫。后宫里住着不计其数的美貌妃子,每天晚上,穆罕默德都把这些妃子轮流临幸一遍。而到了第二天早上,这些妃子却又全都回复处子之身,白璧无瑕地等待着他的再次临幸。
  
  处子之身,对女人来讲,一旦丧失,一般就再也找不回来。而在这则神话里,妃子们的处子之身却可以长久保持,于是,穆罕默德就可以让破瓜重复发生。李斯对待蔡泽,也大抵如此,复仇一次并不过瘾,他也要让复仇重复发生。所以,在蔡泽已然绝望、复仇已经完成之时,他又给了蔡泽新的希望,并让他活在这样的希望里,然后,他将那希望重又夺去,复仇行为得以再次发生。只要他愿意,这样的复仇可以一直继续下去,直到蔡泽终于一命呜呼。
  
  蔡泽自然不知李斯的心思。他正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里。蔡泽喜笑颜开,大声对李斯道:“先生可有雅兴,蔡泽养有宠姬,才貌俱佳,向来秘不示人,今愿唤出为先生歌舞一曲,尽先生之欢,肆先生所为。”
  
  李斯推辞道:“礼云,公庭不言妇女。李斯不敢请。”
  
  蔡泽打个哈哈,道:“不言,不言。只是赏玩而已。”说完,蔡泽一拍掌,果有绝色妖姬应声而出。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且说蔡泽因年老多病,请求辞去郎中令职务的消息一传开,秦国的政坛顿时变得热闹起来。消息是在廷议之时传出的。蔡泽因为生病,而且据说病得不轻,离死只差半口气了,自然不能亲自到场。嬴政将蔡泽亲笔写就的辞职申请传示百官,尔后说道:“纲成君劳苦功高,积劳成疾,寡人心实痛惜之。本欲虚郎中令一位,以待纲成君病愈,重再任职视事。然纲成君病势已陷深渊,恐有不测,郎中令位在九卿,权高事巨,不可久缺。有功者受重禄,有能者处大官。切望诸公举贤不避亲,荐人不避仇,为寡人善谋之。”
  
  弦外本无音,听者自闻之。嬴政说得冠冕堂皇,听的人却品出别样味道来。这不是公然鼓励跑官嘛。得,秦王都这么说了,咱也不能辜负了他一番美意。郎中令,那可是卿中之卿,如此高官,走过路过不容错过。一朝错过,终生悔过。于是,廷议散了之后,开完大会开小会,在嫪毐和吕不韦的府上大门处,都挂上了这样的牌子:会议进行中,请勿打扰。
  
  嫪毐和吕不韦都养有数以千计的舍人,再加上朝中投奔他们的那些大小官吏,此时都象乌鸦一样,紧盯着郎中令这块肥肉。他们也知道,要得到秦王的任命,首先便要取得自己主子的认可和出面推荐。于是,在嫪毐和吕不韦面前自荐的、他荐的、哭的、笑的、请客的、送礼的、唱的、骂的、攀亲的、道故的,蔚为大观,不一而足。其中千姿百态,无暇细表。
  
  前面说过,曾几何时,吕不韦对控制郎中令一职是心存顾忌的。然而如今情况有变,一是嫪毐揽权太凶,给了吕不韦巨大的压力,他必须壮大自己的实力,以免在和嫪毐的较量中,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二是这回是嬴政主动开口,公开征求郎中令人选,如此一来,推荐自己的亲信出任,也可以说是奉命而为,忠君报国,过程上合理,程序上合法,谅别人也不能有所异议。至于嫪毐,仗着有太后垫背,更是百无禁忌,划到篮子里的都是菜,攥在手里的都是官。
  
  郎中令只有一个,而欲得者众多,这也让嫪毐和吕不韦犯起了头疼。或许,也只好来一场超男大赛了,先是海选,再五十强,二十强,十强,三甲,就这样一步步选过来。
  
  再次廷议,果如李斯所料,嫪吕二派经过内部的协调选拔,都推出了自己的人选,互相贬斥,各不相让。嬴政心中暗喜,面上却装出愠怒之色,命令驳回重议。
  
  廷议即罢,嬴政单独召见李斯。李斯知道,是时候该嬴政推出忠于自己的人选了。果然,嬴政问道:“先生曾与王绾共事,寡人欲举其为郎中令,先生以为如何?”
  
  李斯和王绾私交甚好,王绾如当上郎中令,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知道嬴政只是象征性地一问,其实心意已决,于是不疼不痒地挑一个小毛病,道:“王绾是否太过年轻?”
  
  嬴政笑道:“不然。先生三十七岁为客卿,王绾与先生年岁相仿,为何作不得郎中令?寡人并非不知,纲成君荒芜政事,全仗王绾背后为其支撑。王绾虽无郎中令之名,所行却已是郎中令之事。寡人索性成全于他,令其实至名归。”
  
  李斯心里一惊。王绾替蔡泽代行郎中令之权,嬴政原来早已知之,既知之而竟纵容之。看来,王绾也是颇得嬴政之欢心,以后该当和王绾再多多亲近才是。
  
  聆听是一门学问。一个好的聆听者,能在周围产生一种气场,让人禁不住产生口水泛滥的欲望,不喊停就只能狂喷不止,直到喷成木乃伊或干尸。李斯便是这样一个好的聆听者。
  
  孤独的人,通常不爱说话。高傲的人,通常也不爱说话。嬴政集孤独和高傲于一身,更是惜言如金。
  
  以李斯之善听,遇嬴政之惜言,结果会怎样?是李斯耳朵起茧还是嬴政食言自肥?
  
  应该说,现在的李斯,于嬴政是半师半友的关系。自从李斯向嬴政提出统一六国的构想以来,嬴政观察了许多,也思考了许多。他正需要李斯这样一位聆听者。
  
  本来,今天的正式议题是关于确定由王绾出任郎中令的。嬴政却忽然起了谈兴。主动将话题延伸开去。
  
  嬴政带着倾诉和交流的语气说道:“寡人有所思,愿与先生议论之。治国先治吏,治吏先择吏。寡人十三即位,国柄先有吕不韦独掌,后有嫪毐瓜分。二人当朝,任用亲信,排斥异己,附之者虽众,而怨之者更巨。所谓怨之者,乃身在仕途,却不得嫪吕二人见幸者也,其中得无有才有能者,堪任之以事乎?寡人欲择而用之,既用其能,复用其怨,以分嫪吕二人之势;此为择吏于目前也。寡人不肖,不敢步先王后尘。旧吏老臣,可共守成,不可同开创,寡人皆欲弃而不用。寡人所用,必如先生及王绾之类,年壮力强,而志未伸,愿未足,有如新砺之戈,正当锐时,惟其如此,方可果勇不顾,临敌力战,先为主虑,后为己顾。倘天命归于寡人,可随者若辈也。”
  
  聆听者就如同球赛中的裁判,水平越高,越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于是,谈话如水银泻地,比赛如流水行云。
  
  嬴政越说越兴奋,而李斯仿同透明。嬴政接着说道:“人主治臣,如猎师治鹰。取其向背,制在饥饱。不可使长饱,也不可使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夫旧吏老臣,皆饱腹之鹰也,脑满肠肥,厚颜无耻,只愿尸位素餐,安于富贵,寡人赏之而不喜,罚之而不惧。彼等无利于寡人,又焉能为寡人驱使于无前也?而王绾之流,如空腹之鹰也,功名未立,爵禄不厚,又兼正当气盛之年,翅疾爪利,寡人赏之则喜,罚之则惧。寡人于其有威有利,其爪翅之功,寡人得以坐而收之也。此为择吏于长远也。”
  
  那时的嬴政,便早已懂得了干部队伍应该年轻化的道理,只不过其理论依据与今日颇为不同罢了。
  
  李斯听完嬴政所言,心中不免疑惑,嬴政久处深宫,究竟是谁教给他这些道理?或者如后世张良谓刘邦,其才能殆天授欤?
  
  另一方面,嬴政如此袒露胸襟,直言不讳,也让李斯心里既荣幸,又害怕。嬴政的这番话,黑暗阴冷,实在能称得上是难以启齿的私房话,只有其闺中密友才资格与其分享。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绝算不得是嬴政的闺中密友。他只是嬴政的一名臣子,暂时得到嬴政的看重和信赖而已。而君主向臣下畅述御下之道,对臣下而言未必是祥兆。分享君主隐秘的心事,可能比分享君主公然的权力更为危险。

  再次廷议,焙吐啦晃と约岢指髯酝凭俚睦芍辛钊搜。ゲ幌嗳茫峁荒苁窃俣炔换抖
  
  于是,李斯时刻到了,李斯作为中间人,即将开始他左右逢源的表演。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1:57 | 显示全部楼层
  每个人大概都有过作中间人的经历。或是帮递纸条、或是劝架、或是作和事佬、或是当电灯泡、或是当第三者等等。万物之间,均存有引力和斥力,在人的身上,这样的引力和斥力被称为人际关系。中间人的作用,就是改变现存的人际关系,使其走向亲近,或使其趋于疏离。
  
  嬴政贵为君王,除了和妃子们云雨寻欢时之外,其余时候,也免不了需要中间人,甚至比常人更为需要。有许多事情,他都不方便亲自出面。因为他是王,他是整个帝国的底线,他是最后一道城墙。他说出的话,作出的决定,无论对错,都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而派中间人出面,他退居于幕后,便给了自己缓冲的时间和修正的空间。
  
 在出发去拜访嫪毐和吕不韦之前,李斯仔细地过了一遍脑子,认清自己所将要扮演的角色,以及将达成怎样的目标。
  
  李斯这个中间人,是三方面的中间人。既是嬴政和吕不韦之间的中间人,又是嬴政和嫪毐之间的中间人,也是嫪毐和吕不韦之间的中间人。当然,他这个中间人是有倾向的,他名为中间人,实是嬴政的代言人。也就是说,他拉的是偏架。他的目的是:说服嫪毐和吕不韦收回各自的郎中令人选,共同接受王绾为新的郎中令,同时让嫪毐和吕不韦将所望未遂的原因归咎于对方,而不是将矛头对准嬴政。
  
  权力是刚猛的,而政治却应当柔软。李斯要让嫪毐和吕不韦相信,政治是妥协的艺术,而他们二位,正是天才横溢的艺术家,如将自己这样的艺术天赋白白浪费,实在可惜。
  
  为了更快的达到目的,有时就必须妥协,甚至是倒退。不仅是因为欲速而不达。这其中,还另有讲究。
  
  两点之间,并非直线最短。因此,欲从一点到达另一点,并非以走直线路径为最快。因为时空并非平坦,而是弯曲。真正的最短路径,很有可能是一条极为怪异的弧线。沿着这条弧线前进之时,当事人或许会陷入迷茫,我这岂不是越走越远?我这不是在往回走吗?其实大可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因为你正走在正确的路上。正所谓,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吧。
  
  所以,不用怕走弯路,走弯路有时候是一种必须,更有可能反而本就是捷径。再者,谁又能确保自己一定走的是直路呢?当我们在生活中遇到挫折,甚至感觉倒退之时,不妨偶尔这么想,也许,心情会不一样。
  
  由此生发开去,自然界是造物的作品,是造物留给人类的一本无字天书,体现着造物之意志和思想。所有的哲理,其实都早已蕴藏在大自然里。故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故圣人以天地为仪型,格物以致知。故君子之道,察乎天地,习见之物,足相发明,常闻之事,可以为鉴。

  李斯决定先从吕不韦说起。他已经说过吕不韦多次,经验丰富,深具心得。李斯的马车辉煌地经过相国府大门,长驱直入。那时的马车不比今日的汽车,有车牌可挂,一看车牌,就知道车主的底细和地位。但看门武士的眼睛也不是白长的,光看李斯所乘马车的配置和颜色,就知道那是客卿的马车,哪里还敢阻拦。看门的往往就是这样,认车不认人。在著名的列宁和小卫兵的故事里,如果列宁不是步行,而是乘坐自己的专车,或许那小卫兵一早便已放行吧。
  
  李斯坐在宽敞的马车内部,穿越整个相国府。李斯已是许久没回来这里了。在这里,他度过了人生中最为苦闷和难熬的三年时光。相国府依然还是那个相国府,但在此时李斯的眼里,相国府却分明变矮了,也变小了。
  
  吕不韦亲自接见李斯。自从李斯就任长史以来,两人就断了私交。此次李斯以客卿的身份登门造访,自然好一阵寒暄。譬如:李斯啊,你荣升客卿,我还没去恭喜你呢,实在是惭愧啊。相国大人,瞧你说的,那还不是全靠你的栽培。你的恩德,李斯是一天也没敢忘记的啦。李斯啊,难得你还有这份心。你好久也不来看我,是不是升了官就看不起我这个老家伙了。哎呀,相国折煞我了。我早就想看你来着,这不是看你日理万机,怕打扰了你不是。今天我是拼了会烦你扰你招你厌弃,也要来拜谢你这位老上级啊。诸如此类的场面话,足足摆了小半个时辰有余。
  
  李斯不提来意,吕不韦也佯装不问。吕不韦带着李斯参观著书大厅,吕氏春秋的编撰工作还在紧张地进行之中。看着那些“为觅一佳句,捻断三根须”的舍人们,李斯不禁想到,要是当初我接受吕不韦的邀请,参与编写吕氏春秋的话,我现在大概也和他们一个模样吧。刹那间,他竟感觉时光仿佛凝滞,自己则陷入庄周梦蝶的幻觉。
  
  吕不韦的话将李斯带回现实。吕不韦臂膀一挥,笑道:“吕氏春秋,千秋盛举,万世典籍,从此六国何敢再目我秦国为不文之国?当日若非先生提议,不韦又焉能想及此举?说来,还要多谢先生才是。”
  
  李斯回礼道:“相国厚意,李斯哪里当得起。李斯以为,是今朝后世的万千书生学士该多谢相国才对。吕氏春秋编写至今,已历七载。未知进度如何?”

  吕不韦道:“再过一年,便可成书。”
  
  古人著书不比今日。吕氏春秋统共十多万字,不论质量,单从字数来看,只相当于今天某些高产作家半个月的工作量而已。而竟劳动三千舍人,穷八年之功,在这方面,不得不赞叹吕不韦实在有钱,也实在有耐心和胸襟。
  
  吕不韦又道:“书虽未成,但已十毕其九,先生倘若有暇,还望寓目指正。”
  
  李斯道:“李斯才疏学浅,一无著述,不堪相国寄望。”
  
  “先生何必过谦。秦国第一才子,非先生莫属。先生虽只字未著,非不能也,实不屑也。”
  
  李斯对自己的才能倒从来也不谦虚。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服过韩非之外,还没服过旁人。不过,眼下可不是看书的时候,李斯于是推辞道:“还是留待书成之日,李斯一并拜读。”
  
  夕阳西下,吕不韦大摆宴席,款待李斯。酒酣耳热,宾主尽欢。吕不韦道:“长远未和先生闲谈,甚是想念。先生在日,不韦能常就请教,获益匪浅。今先生入朝为客卿,不韦胸有疑难,却再也无人可问。今欲再与先生闲谈,未知可乎?”
  
  李斯拜道:“得与相国闲谈,固所愿也,未敢望也。”
  
  吕不韦于是屏退左右。两人捂着肚子,都吃得太饱太撑,要先消化消化。还是吕不韦的肠胃功能比较强壮,因为他先打破沉默,开始说话。吕不韦道:“四下无人,敢问先生来意。”
  
  李斯道:“不瞒相国,李斯实为郎中令一事而来。”

  吕不韦沉声道:“奉秦王之命欤?抑或为弊魉悼挽#俊
  
  “李斯自来,只为报相国昔日知遇之恩。”

  吕不韦从鼻子里轻哼一声,那意思象极了北岛那首著名的诗歌:告诉你,我不相信!
  
  李斯神色不改,说道:“相国推选大夫沌为郎中令,嫪毐举荐佐弋竭为郎中令,相国不欲退,嫪毐不肯让。非此即彼,虽秦王莫能断。然李斯暗窥秦王,似有顺从嫪毐之意。李斯不惮背秦王前来,特知会于相国。今相国与嫪毐相争于朝,朝野皆知,又复拭目以待,视二君孰胜而定其行止。一旦嫪毐威压秦王,而秦王年幼,无能逆之,则佐弋竭得为郎中令,嫪毐势必权势愈强。而天下由此皆知,嫪毐贵于相国也,胜于相国也,嫪毐得宠而相国失势也,于是争舍相国而附嫪毐也。今日一挫虽小,他日百挫千挫为大,窃为相国危之。”
  
  李斯诧异言道:“相国所指为何?嫪毐当日已罹腐刑,为众人共见。今嫪毐阉宦也,不求富贵,又能有何求?”
  
  吕不韦省觉自己说漏了嘴,他冷瞥李斯一眼,心想,关于嫪毐乃是假阉之事,李斯这小子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吕不韦于是转口又道:“不韦有疑惑,嫪毐无功无德,秦王为何要依顺之?”
  
  李斯再次刺激吕不韦,说道:“秦王非依顺嫪毐,实乃依顺太后是也。秦王事太后至孝。太后恩宠嫪毐,秦王素知之。嫪毐欢心,则太后欢心。于是,秦王欲以佐弋竭为郎中令也。”
  
  一听到太后之名,吕不韦面部变色,一阵痉挛。吕不韦已经很久没听到太后的名字了。自吕不韦和太后分手以后,在相国府内,太后的名字是禁止被提起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明明把你抱在怀里,而你的心却并不在这里。你在想着那个不出息的曹三。你在雨夜想念着他。你们无法见面,除非当天空中出现十星连珠的异相,盲人们扔开拐杖,眼见光芒,人类开始移民火星,恐龙重新统治地球。是的,你们无法见面,在这个落雨如泪的五月。十年之后的五月,必定还有这样不愿停息的雨,飘落在你的窗外,而窗内的你,已流干眼泪。十年之后,你们无法见面,更无从想念。你们重逢的那个日子,写在水上,飘在风里。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2:15 | 显示全部楼层
  吕不韦更怒,什么时候又多出个曹三来。李斯继续又道:“嫪毐所嫉恨者,相国一人而已。嫪毐依仗太后恩宠,四处散播谣言,言道相国欲谋作乱,不利于秦王也。虽说谣言止于智者,然遍观满朝文武,智者又有几人?”
  
  吕不韦拍案而起,叫道:“先生竟如此糊涂!欲谋作乱者,嫪毐也。倘无吕某在朝,嫪毐早已反了。”
 
  吕不韦盛怒之下,有如刚服食过五石散的魏晋名士,衣襟大开,背手疾行。其脸庞也乘机开起了染行,先是胭脂红,再到马奶紫,再到梨花白。刹那三变,惊艳骇俗。
  
  对李斯来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也并不觉奇异,待吕不韦行散完毕,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相国所言差矣。”
  
  吕不韦好不容易坐下,闻言险些又跳将起来,他双眼暴睁,怒向李斯。心想,你还好意思自称为报恩而来,你分明是来给我添堵的。从来了到现在,一句宽心的话也没对人家说过。其实,男人更需要关怀。我哪里说差了,你最好给我个满意的解释。
  
  李斯安坐,道:“嫪毐虽愚顽,也必知作乱并非儿戏。嫪毐得有今日,全拜太后所赐。无太后之力,嫪毐一事不足成。虎不食子,牝性护犊。嫪毐倘欲作乱,不待秦王应对,太后必先诛之也。李斯以为,嫪毐无心作乱,却有心取相国而代之。相国一日在朝,嫪毐一日不安。嫪毐志不在社稷,志在相国也。今嫪毐自度力尚不足与相国抗衡,故引而不发。倘郎中令归于嫪毐,嫪毐权势愈大,图相国必也。”
  
  吕不韦叹一口气,道:“秦王果有意以郎中令属嫪毐乎?” 李斯沉痛而惋惜地点头。吕不韦苦笑道:“忠秦室不如忠太后,事社稷不如事宫闱,国事如此,夫复何言!”
  
  李斯道:“相国以秦王轻相国而重嫪毐乎?” 吕不韦学着李斯的样子,也是沉痛而惋惜地点头。
  
  李斯道:“李斯斗胆,敢言相国之失。论于秦王之亲,秦王尊相国为仲父,父子之谊,岂阉宦嫪毐所能比。论于秦室之功,相国功高天下,嫪毐寸功未有。此皆天下尽知之也。然为有太后之故,秦王以郎中令属嫪毐,情非得已。李斯有一计,使嫪毐只可空羡郎中令之位,却不得纳入囊中。”
  
  “愿闻先生之计。”
  
  “嫪毐死争郎中令,以相国争之故。嫪毐欲图相国,暂不可图,又惧反为相国所图。故相国争,则嫪毐恐,恐则必争,惟恐后人。为今之计,莫如相国不争。郎中令所司者,秦王之安危也。相国不争,嫪毐岂敢争?嫪毐争则必授相国以柄。相国已退而嫪毐苦争,非为谋反而何?当斯时也,相国再言嫪毐欲谋作乱,嫪毐虽有千口,莫能辩清。嫪毐之死生,操于相国之手也。相国倘怜嫪毐,则进言于太后秦王,夺爵去位,废为庶人。倘相国不怜嫪毐,则发兵而攻之,夷其家,灭其族,为国除奸,秦王闻之必喜,而太后亦不能怨。”
  
  吕不韦心里冷笑,我吕不韦又无龙阳之好,怜嫪毐作甚。将其挫骨扬灰,也难以消得我心中恨意之万一。李斯所说,虽听上去很美,但吕不韦还是有些不肯甘心,他还是惦记着郎中令一位,况且,他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向大夫沌打过包票,保他能作上郎中令的。
  
  李斯察言观色,又道:“相国如执意与嫪毐强争,胜则利一,败则害九。利害之间,不可不思。”
  
  吕不韦仍然不放心。他一旦退出,而郎中令真到了嫪毐手中,他很怀疑自己是否有因此发难的勇气。他老了,早没了当年的锐气。在他而言最好的结局,还是嫪毐也见机而退,放弃对郎中令的渴望。只要能和嫪毐保持住均衡,他也就满意了。吕不韦于是道:“以先生之见,不韦退则嫪毐必不争。”
  
  李斯看穿吕不韦的心思,道:“李斯将往说嫪毐,若嫪毐不退,李斯必提头来谢相国。”
  
  吕不韦道:“倘孤与嫪毐皆退,郎中令属谁?”
  
  李斯知道,现在还不是将王绾推出来的最佳时机。绝不能让吕不韦有这样的感觉:其实嬴政早有主意,只是在利用他和嫪毐而已。李斯于是道:“此事或容从长计议。秦王临两难之局,想来虽不能就相国,也必不从嫪毐也。”
  
  吕不韦听罢,闭上眼睛,长久也不说话。李斯知说已成,于是告辞。吕不韦并不挽留,只是道:“走了?”
  
  李斯回答道:“走了。”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2:39 | 显示全部楼层
  吕不韦这边的问题解决了,李斯再前往说嫪毐。李斯之所以把嫪毐放在后面来说,是因为他自觉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在他看来,说服嫪毐的难度要比说服吕不韦为大。一是他对吕不韦更有研究,说生不如说熟。二是嫪毐远没有吕不韦聪明。聪明人懂得变通,愚蠢的人却只认死理。
  
  嫪毐和吕不韦不一样,说的策略也必须相应调整。如果说吕不韦的命门是:老而不能戒之在得。那么嫪毐的命门就是:作贼心虚。嫪毐就是贼,偷人的贼,偷太后的贼。李斯的游说,将紧紧抓住这个命门不放。
  
  让李斯想不到的是,嫪毐居然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他,并把马车夫斥下去,自己坐到马车夫的位子,赶着马车,将李斯一路载入。自嫪毐发迹以来,甘为某人执鞭驾车,可实在是头一回。李斯百般推辞不得,他坐在车内,不仅毫无宠遇之感,反而大为惊恐。嫪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有心计?他如此这般地笼络我,就算我不能为他所用,他也能落下个慕贤爱德的美名,而这事要是传到嬴政的耳朵里,我又该对嬴政作怎样的解释?
  
  嫪毐带着李斯,将自己的府第转了个遍,他象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向大人得意地炫耀着他的玩具。嫪毐的变化实在太大,在嫪毐身上,再也找不到七年前那个年轻人的任何影子。七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在树下被数十壮汉按倒在地,可怜兮兮地被公然扒去裤子,却也无胆哭泣。
  
  同样是说你怎么好久也不来看我,吕不韦的语气只是纯粹客套,嫪毐的语气里却透着真诚,这不免让李斯也很是感动。而要让这份感动延续甚至到达高潮,其实也很容易,那就是象所有多年未见的故人那样,共同回忆往事。李斯和嫪毐之间也有往事,却偏偏不能回忆。这往事于李斯或有快乐,对嫪毐却只有耻辱。
  
  嫪毐自入得太后宫中,很快就平步青云,一顺百顺。李斯看着嫪毐眉飞色舞、志得意满的样子,不无妒意地在心里暗道:沐猴而冠。然而太后说了:就算嫪毐沐猴而冠,可是我喜欢。李斯饶有兴致地暗暗打量着嫪毐的面孔,但见他苍白的脸上,找不到半根胡须,还真是有些宦官的样子。李斯想到:那些须儿,大概都是被干拔掉了吧,而且是出自太后的手艺。然而每拔每长,每长每拔,那又是怎样的疼痛?不过话又说回来,倘能得到如此富贵,别说让太后干拔胡子,就算让太后干拔牙齿,又有几人能说我不愿意?
  
  游览完毕,李斯还没开口谈起来意,早有丰盛的宴席摆好,较之相国府的接待规格,又是奢华出好几个档次。席间,嫪毐滔滔不绝,诉说着自己得意的故事,李斯根本插不进话,只能作一个忠实的听众,偶尔附和那么一两声。

李斯很是理解嫪毐这种心态。在李斯面前,嫪毐并非愿意吹嘘,而是必须吹嘘。一看见李斯,嫪毐就不自然地想到自己屈辱的过去。也许,他可以傲然漠视旁人,但在李斯面前,他始终摆脱不掉内心的自卑。李斯只要坐在那里,哪怕是一动不动,对他都是一种挑衅,一种拷问。他只有张扬光辉的现在,以淹没卑贱的过往。他要竭力在李斯证明自己、强调自己。而李斯对于嫪毐的意义,并非止尽于此。嫪毐在向李斯吹嘘时所获得的成就感,远远比向其他人吹嘘一千次加起来还要强烈。而他多年来何尝不是一直有着这样一个隐约的心愿,那就是要得到李斯的承认,得到他曾经景仰和热爱的李斯的承认。
  
  终于,嫪毐问起李斯来意。李斯正听得昏昏沉沉,忽遭此一问,好一会才醒过神来,说道:“李斯为郎中令一事而来。”
  
  嫪毐哦了一声,意义不明。李斯于是继续说道:“人无近忧,必有远虑。今相国与君各荐郎中令,莫肯相让。君当自知,相国恨君非一日也。相国得郎中令则强,相国强则君危。相国不得郎中令,则恨君更甚,攻君必也。虽然,君为人堂正,当无把柄操于相国之手,然而,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相国若毁君之名,坏君之信,使君不能自明,君将何所归也?今君未届而立之年,而相国已垂垂老矣。窃为君计,与其两争而俱伤,不如静待其灭亡。”
  
  李斯正待再往下说去,嫪毐忽道:“先生有所求于嫪毐乎?”
  
  李斯不明嫪毐所指,只得道:“李斯愿君毋争郎中令……”
  
  李斯话未说完,嫪毐便已接口道:“先生有求,嫪毐自当应承。”
  
  李斯大吃一惊。这答应得也太爽快了吧。我的魅力有这么大吗?我精心准备的演讲才刚刚开始,观点都还没来得及展开呢。所谓起承转合,我只说到起的阶段而已。就好象套中人带齐了成套雨具,一出门却发现是晴天,心内不免怏怏。因此,目的虽然达到,李斯却并无预期中的兴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道:“相国已应李斯之请,舍郎中令而不争……”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2:52 | 显示全部楼层
  嫪毐高举酒杯,再次打断李斯,道:“今日得蒙先生造访,嫪毐大是高兴。再提吕不韦老匹夫之名,岂不是煞了风景。诺,嫪毐为先生请酒。”
  
  两人一饮而尽。李斯按捺不住疑惑,问道:“此事非小,君得不深思而后决乎?”
  
  嫪毐哈哈大笑,道:“既为先生所请,嫪毐何须多思?”
  
  李斯道:“君之厚爱,李斯何能敢当?”
  
  嫪毐执李斯之手,道:“因为先生是先生。因为七年前,只有先生把嫪毐当人看。嫪毐欠先生的。今夜,愿先生不醉不归。”
  
  嫪毐激动得近乎失态,李斯心中也涌起一阵久违的温情,眼眶也不禁湿润。是夜,李斯果酩酊大醉。坐在回程的马车里,月华似水,夜风拂面,李斯目注远方,怅然若失。究竟,我们有多少情感遗忘在路上,我们有多少心绪丢弃于时光?

  李斯次日酒醒,头疼如裂。回想昨日在嫪毐府中的经历,恍如一梦。睡眠恢复了他的体力,疼痛则使他保持冷静。李斯自问:昨日为何我会如此脆弱,甚至几乎落下廉价的眼泪?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或许是因为嫪毐动情的语言,或许是夜色过于温柔,又或许都是月亮惹的祸。
  
  李斯确信,昨夜的突然感动,只是一瞬间的激情迸发,而不是自己对嫪毐存有什么特别的感情。激情和感情,有天渊之别。一时兴起跑去街头裸奔,这只是激情,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在街头裸奔,这才能叫感情。激情如潮水,来去匆匆,了无痕迹。感情是空气,纵使稀薄,却包围四周,让你我存活其中。
  
  李斯必须将他和嫪毐之间的关系作一个明确的定位。嫪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嫪毐了,他现在是太后的宠臣,秦国的权贵,嬴政的敌人,换言之,也就是他李斯的敌人。所谓的故人之谊,只维系于对过去的共同记忆。而过去又何必一再被触及?回忆一次便已足够,是重温,更是告别。昨夜的酒,祭天祭地,祭奠过去。
  
  而从昨天嫪毐的表演来看,他对李斯的感激当是出自肺腑。李斯暗自祝愿道,但愿嫪毐象保存自己的性能力一样,长久地保存这份感激。总有一天,我李斯将会用到这份感激的,但绝不是现在。如果要用,就用个最大的。
  
  嫪毐和吕不韦果然都放弃了对郎中令的争夺,如李斯所料,他们把决定权交给了嬴政。而这正是嬴政求之不得的结果。于是,按照预先的计划,嬴政封王绾为郎中令。由于嬴政还未行冠礼,不算正式亲政,因此,虽然郎中令的归属已成定局,也还得象征性地来寻求嫪毐和吕不韦的同意。
  
  虽然和李斯一般年纪,但王绾的知名度比李斯要逊色许多。王绾一直呆在蔡泽手下,不显山不露水,又没有出众的政绩和功劳,这样的人选最为合适,貌似平庸,值得忽视,绝不至于引起嫪毐和吕不韦的不安。嫪毐很快就表示了对王绾的认同。可是吕不韦却一直拖着,不肯定也不否定,就是拖着。
  
  吕不韦心中莫不是又起了什么猫腻?或者他在为自己当初作了错误的决定而后悔,在生着闷气?李斯也懒得来分析吕不韦的具体心态,更没兴趣再登门去作他的思想工作。李斯自有办法让吕不韦屈服。
  
  于是,奇迹般的,蔡泽的病情突然好转。蔡泽开始在公开场合出现,比如游览风景区、与民同乐,或者出席某项工程的落成典礼等等。消息很快就到达吕不韦的耳朵。吕不韦这下坐不住了。看蔡泽这精神头,复职没什么问题。蔡泽可是吕不韦的老对头了,又是一根顽固难啃的硬骨头,仗着资历比吕不韦还老,时常要给吕不韦下脚使绊。郎中令宁愿便宜给了王绾,也绝不能再让蔡泽复职。
  
  于是,吕不韦也只得勉强认可了嬴政的提议。而吕不韦一点头同意,蔡泽的病情忽然又急转直下,遵照医嘱需要长期静养。于是蔡泽返回封地,自有李斯亲往相送不提。
  
  王绾出任郎中令,这是一个信号,向百官和六国表明,秦王长大了,他已经可以跳开嫪毐和吕不韦,自己作出决定。不管这个决定是对是错,都具有王权的威严,体现着国家的意志。
  
  四年前李斯就预言过,王绾将顶替蔡泽出任郎中令。如今,李斯的预言果真成为现实。尤其是王绾在得知李斯为了他的晋升,而在嫪毐和吕不韦之间奔走游说,竭力周旋之后,更是对李斯满怀敬意,为李斯这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而深深折服。
  
  嬴政七年这一年的初夏,有彗星先出东方,见北方,再见西方。占卦者言,其兆不祥,必折大将。于是,秦国够级别的的大将们都紧张起来,生怕自己就是那个不幸的家伙。然而,接连几个月过去了,一切如故,大将们照样身体倍棒,吃嘛嘛香。这样的结果,搞得占卦者也很尴尬,只能如是辩解道:其实,上帝也喜欢掷骰子。
  
  艾略特在荒原里写到: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其意指向生长的疼痛。唐人贾岛有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其意则在秋气之萧瑟。
  
  秋日的咸阳,天高地远,色调灰冷。就在占卦者都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预言之时,预言却悄然成真。一员大将死在这个秋天,而且是当今秦国最有名最英勇的大将。这个被彗星夺去生命的大将,就是赫赫大名的蒙骜。
  
  近十年来,秦国发动的对外战争,大都由蒙骜统率指挥。蒙骜在秦国军队中的超然地位,有如当年的战神白起,无人可以撼动。其威望和功绩,更是无人可及。如今,将星陨落,六国去一强敌,自然大为欣喜。而对秦国来说,却不仅仅是损失一名超级猛将的问题,蒙骜的死去,极有可能在秦国政坛触发一场巨大的政治危机。
  
  在蒙骜在世之时,为将主外,而吕不韦为相主内,将相和睦,合作愉快。虽不能因此便断定蒙骜就是吕不韦的人,然而一旦吕不韦和嫪毐发生争斗的话,蒙骜必定是站在吕不韦一边的。毕竟大家都是元老级别的人物,功劳和地位都是货真价实、无可非议的。象蒙骜这样的老资格军官,最看不惯的就是象嫪毐这样身无寸功、却能坐火箭升到高位的年轻人。老子有今天的地位,全是靠在战场上一刀一剑、拼死拼活挣出来的,你小子算什么东西,还不是靠着太后的宠信而已。蒙骜对嫪毐,不仅是不服气,更是看不起。可想而知,蒙骜一死,吕不韦大悲,而嫪毐窃喜。
  
  蒙骜的葬礼,辉煌而隆重。秦国的政坛要人,不管曾经和蒙骜是友是敌,悉数出席。李斯也是军队体系的人,现在又贵为客卿,自然免不了也要去吊唁一番。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3:08 | 显示全部楼层
  而所谓的追悼会,其实也可以算作是分赃会。蒙骜尸骨未寒,已经有无数人为了自己的利益,开始打起了小算盘。李斯看着一个个面容悲戚的高官显爵,心里冷笑,你们这些人,在别人的棺材前,流自己的眼泪,你们这些人中,到底有几人真心哀痛?又有几人不是在心中暗暗狂喜?
  
  李斯于蒙骜,并没有密切的交往和私人的关系。他其实和那些被他冷笑的人一样,非但不哀痛,反而心中狂喜。让李斯更为关注的是,蒙骜死后在军队里留下的巨大的权力真空。得军权者得天下,蒙骜一日不死,军权一日难收。蒙骜一死,正给了嬴政收回军权的大好时机。与此同时,嫪毐和吕不韦也是对军权虎视眈眈。至于嬴政到底能收回多少军权,就要看嬴政的决心、智慧和勇气,也许,还要再依靠那么一点点运气。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再英勇无敌的将军,终究难逃一败,败于光阴,败于死亡。冷酷的岁月,以它那悠然的手指,将秦国老一辈的将星渐次摘下。如王齮、麃公等人,都已先蒙骜而死。及蒙骜死,一直处于这些老将阴影下的中青年军官终于熬出头来,秦国的铁血雄军,注定要由他们来统领。这些年轻的军官,可以列出姓名的有:王翦、桓齮、杨端和、羌瘣、辛胜、卫尉竭、内史肆以及蒙骜之子蒙武等等。他们都已等待的太久,早就渴望着能在战场上统率三军,大显身手。
  
  蒙骜的地位将由他们中间的哪一个来继承?事实是:人人有希望,个个没把握。他们的命运,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而是掌握在那些既不拿刀,也不握枪的政治家手里。
  
  作为军官,最在乎的自然是部下士兵的战斗力。然而政治家首先考虑的却并不是军队的战斗力,而是军队听谁的话,归谁指挥。
  
  李斯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虽说自己也是军职在身,但无论怎么轮,也轮不到他来作将军。况且,带兵打仗、冲锋陷阵也不是他的本行。但是,军队的问题他却又不能不关心。可以预见的是,眼前这些前来致哀的大小官员将领,一待葬礼结束,便会马上化悲痛为力量,为军权展开一场剧烈的争夺。
  
  蒙骜死得很突然,出乎他自己的预料,也出乎李斯的预料。李斯揉了揉太阳穴,决定暂且不去想军权归属的问题。而就在这时,在灵堂角落里的两个少年吸引了他的注意。
  
  李斯见那两个少年,长者约十五,幼者约十三,皆身披重孝,当是蒙氏子弟无疑。寻人一问,原来乃是蒙骜之孙,蒙武之子。为兄者名为蒙恬,为弟者名为蒙毅。李斯向蒙恬蒙毅走去,蒙恬蒙毅急忙叩拜行礼。李斯受礼,再一一搀起。
  
  李斯打量着兄弟二人,但见二人虽是小小年纪,却已是风神俊逸,仪表卓然。举手投足间,气度大是不凡。李斯心里暗叹:此二子,日后必是秦国栋梁之材。有道为将者三世必败,以其杀伐太多,其后受其不祥也。今观蒙恬蒙毅二人,方知此言大谬。
  
  李斯有些气馁地想起自己的两个儿子,和蒙家二兄弟比起来,李由李瞻实在相差甚远。在这一点上,李斯很是客观。不过作为父亲,他对儿子的不成器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有十一年不在儿子们的身边。且不论天分,单说李由李瞻困在上蔡那种小地方,环境不好,教育水平又不高,和蒙家二兄弟比,早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李斯又想,即便我千辛万苦地作上相国,成为除了秦王之外,整个秦国最有权势的人,然而如果子孙无能,不能将这得来不易的权势传承下去,而是拱手任人夺去,则我的奋斗又有何意义?说不得,到头终究只能是一场空而已。
  
  蒙恬蒙毅有如两块瑰宝,让李斯眼前一亮,却又让李斯不免抑郁。我若是有蒙恬蒙毅这样的儿子该有多好。老天未免对他蒙家也实在太慷慨了些。李斯此时失落的表情,正好和葬礼所要求的气氛极为相宜。

  且说蒙骜下葬,三军感伤。遥想蒙骜当年,铁骑金甲,征伐天下,一战倾人城,再战倾人国,雄图武功,纵横睥睨,恨六国之羸弱,以九州为渺小。而今阖然长逝,与世永辞,方知躬眇躯微,所据仅片席地而已。人归尘,功入土。逐胜于人间,永没于黄泉。陆机《吊魏武帝文》云:“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区区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尔之土。”千古英雄,宁无同悲?
  
  与此同时,唯一一支在外征战的秦国大军,也正向咸阳急速回奔。这支大军,由桓齮率领,本在攻打龙、孤、庆都三城,指日可下,突闻蒙骜死讯,又奉吕不韦之召,虽心有不甘,也不得不火线撤退。还军途中,顺手攻汲,聊为泄愤。大军一入函谷关,尘烟未散,关门便迅即紧闭,不与六国通消息。
  
  蒙骜之死,早有细作通报于六国。今又见函谷关紧闭,六国使节,恕不接待。六国皆是狐疑不安,心神不宁。老虎不吃人,绝不会是突发善心,要么是腹泻,要么是牙疼。可想而知,此时的秦国政坛,必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秦国这么一紧张,六国也跟着紧张,他们可没有心情看戏。隔岸观火,不仅需要眼力,更需要实力。
  
  秦国这次闭关锁国,颇有些开封闭式会议的意思。会议不开完,不拿出个结果来,里面的就别想出去,外面的也休想进来。
  
  关于继承蒙骜的人选,嬴政一直没有表态。李斯也猜测不透嬴政的心思,只觉其日渐阴沉,恍惚的神情,折射出他内心艰苦的思考和剧烈的冲突。此后的三十年里,李斯再也没有见过嬴政如此紧张过。即使是后来嫪毐举兵造反,欲取嬴政性命之时,嬴政也是谈笑自如,色不少改。
  
  李斯倒有些可怜起嬴政来了。他才只有二十岁,正是挥霍青春的年华,却不得不以双肩扛起帝国的重任。黄帝曰:上下一日百战。嬴政方弱冠之年,就要和年龄比他大上几十岁的奸猾老臣们斗心计,比手段。虽然说,年轻没有失败,可对嬴政来说,政治不是体育,可以按年龄大小分级别进行比赛。年轻不是他的借口,他不能失败,也不敢失败。
  
  嬴政明明是沉默的君王,奈何吕不韦和嫪毐偏要当他是沉默的羔羊。王绾事件并没有引起他们足够的警醒。吕不韦和嫪毐置嬴政于不顾,就军权的归属展开了新一轮的争夺。郎中令可让,军权万不可让。吕不韦首推蒙武,备选桓齮。嫪毐首推内史肆,备选卫尉竭。论起为将作战的水平,自然是蒙武和桓齮二人更堪大任,但嫪毐的逻辑是:我说谁行,谁才行。嫪毐以为,内史肆和卫尉竭是行的,蒙武和桓齮是不行的。而嫪毐的逻辑,也就是太后的逻辑。吕不韦占理,嫪毐占势,两相僵持,皆是不肯退让。军方则擦亮刀枪,观望彷徨。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3:23 | 显示全部楼层
  李斯自知,吕不韦和嫪毐已呈水火之势,又是在死争政治生命中不可放弃之军权,即便自己能舌灿莲花,怕也不能说服二人。而让李斯不解的是,嬴政也根本没有让他去做说客的意思。李斯不禁纳闷:莫非嬴政早已智珠在握,抑或是嬴政寄望于天,坐等奇迹出现?
  
  秦国上下,空气令人窒息,危机一触即发。而就在这样的微妙时刻,连老天也忍不住要前来凑趣添乱。
  
  彗星,又见彗星。
  
  这次的彗星,高悬西方的天际,长达十六昼夜,这才光芒消灭。对此异常天相,占卦者不敢明言,只能含糊其词地解道:恐非吉兆。占卦者虽未明言,而其意却已昭然。参照蒙骜的案例,这回的彗星又将夺走谁的生命?这次的彗星,远比蒙骜那次来得更大更亮,也更持久。莫非,这个注定要因彗星而死的人,竟能比蒙骜更加显赫,更加尊贵?
  
  秋风又起,栗冽萧条,春叶夏花,催败零落。有老鸦凄鸣,为不能护巢。巢为风倾,自树梢跌落,蛋破雏亡。
  
  咸阳恒贞宫内,焚香袅绕,一妇人平躺于榻,双目空洞。她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多年前,她有一个名字,叫作夏姬。如今,夏姬已湮灭于岁月的长河,她作为夏太后却还在活着。曾经,她只是孝文王众多妃子中的一个,并不受宠。还好,她生了一个儿子,异人。吕不韦将异人扶植为秦王之后,她于是尊为夏太后,被高高在上地供着。
  
  夏太后是忽然得了急病的,延医而曰不可治。此时的夏太后,已到了弥留之际。她明白了,自己就是那个要被彗星夺去生命的人。她并不恐慌,反而感到解脱,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试图回想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是那么的年轻,虽然称不上绝代佳人,但面貌也还是颇为秀丽的。然而,后宫中美丽的女子何其之多,她就象隐藏在森林中的一片树叶,根本不能得到孝文王的注意。那不多几次的临幸,成了她一生中最为珍藏的记忆。当她在灯下独自神伤,为自己的命运而流泪之时,可曾有人给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哪怕轻微的一瞥?
  
  在她最美丽的时分,她却从没有被爱过。在她最值得被爱的时候,她却只能孤灯相伴,夜夜空眠。她那短暂的容颜,在无尽的等待中轻易耗尽。如今,她的眸子已然昏暗,皱纹爬满脸庞,身体干瘦僵硬,再也不复当年的圆润和弹性。铜镜窃取了她的美丽,永不归还。她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发臭了,她憎恨自己,嫌弃自己。
  
  杜拉斯却比较自恋,她在《情人》里幻想着这样的场景:“我已经上了年纪,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个男人朝我走过来。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对我说:“我始终认识您。大家都说您年轻的时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诉您,依我看来,您现在比年轻的时候更漂亮,您从前那张少女的面孔远不如今天这副被毁坏的容颜更使我喜欢。” ”
  
  写下这些文字之时,杜拉斯已经苍老,但是她坚信自己还是美洲大陆,值得被发现,被探索。然而,在这些貌似乐观的文字背后,掩饰不住的是青春葬送的绝望和辛酸。她老了,她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歌德在《浮士德》里满怀悲情地写到:“难道我不该以我的渴望之力,使这独一无二的美人复活吗?”然而,也许美人需要的并不是复活,而是在她最美的时候,能被心爱的人拥在怀中,让美丽融化在爱里,死亡在爱里。
  
  夏太后缓慢地转动眼睛,慈爱地望着跪在榻前的几个少年。秦王嬴政,长安君成蟜等等,长幼参差。他们都是她的孙子,他们身上延续着她的血脉。其中长安君成蟜,年十七,最为夏太后疼爱。反而是嬴政,和她这个奶奶十分生份,嬴政回到咸阳,已是九岁,沉默寡言,和谁也不亲不爱。如果不是她突然患上重病,嬴政是不会在恒贞宫内出现的。感情需要从小培养,成蟜就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的,让她在人生的暮年,感受到了久违的快乐。夏太后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去,别无牵挂,只有成蟜这孩子,却让她很是放心不下。没有了她的庇护,他会不会受到伤害?
  
  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提出过一个独创的概念:偶合家庭。这样的家庭,建立在偶然的基础之上,缺乏精神纽带和共同价值,家庭成员间关系淡漠,离心离德,父不父,母不母,兄不兄,弟不弟,偶合家庭的最终结局,必然是分崩离析。而每当社会发生大动荡大不安时,偶合家庭便会大量兴起,并酿出无数悲剧。
  
  对帝王之家来说,或许也可以如法炮制,给以一个定义:豪猪家庭。
  
  在寒冷的冬日,豪猪为了取暖而挤作一团,然而,当挤得太近,它们身上的刺把彼此刺痛之时,又会立即散开。散开之后,为了取暖而再次靠近。如是反复,直到找到一个合适的距离,既可以彼此取暖,又不至于互相扎伤。跪在夏太后榻前的嬴政兄弟,就象冬日的一群豪猪,既需要团结起来,共同保护祖先传下来的江山,与此同时,却又不得不互相提防,嬴政怕兄弟们夺位,兄弟们怕嬴政谋杀。
  
  夏太后已听说过太多兄弟相残的故事,她担心这样的悲剧在自己的孙子中间重演。但是她对此已经无能为力,只能徒劳地嘱托道:“汝等兄弟,血脉相连,当相敬相爱,相扶相助,共卫秦室,期诸久远。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汝等一言一行,祖宗皆看在眼中。祖宗创业匪易,今传社稷予汝等,汝等必当战战兢兢,时刻自励,惟恐有负祖宗所托。倘汝等兄弟相残,亲痛而仇快,危及秦室,则愿汝等尸骨弃诸荒野,沦为髭狗之食,永不得归葬祖陵。我将去也,汝等若惜我怜我,即在此处盟誓,以慰我心。”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3:38 | 显示全部楼层
  嬴政兄弟闻言涕下,相拥而泣,发誓永守今日之约。夏太后面容和缓了许多,精神也随之好转。她的目光停在她最爱的成蟜身上。成蟜的母亲早死,她就成了成蟜唯一的守护神。然而,她不能永远保护他,她走了,成蟜就要开始自己保护自己了。她不担心嬴政为难成蟜,她担心的是太后将对成蟜不利。太后当权,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嬴政,必然要清除所有能对嬴政王位构成威胁的人,成蟜说不定就会因此而遭到太后的毒手。
  
  如果成蟜有能力保护自己,她也就可以放心地去了。在夏太后看来,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军队掌握在自己手里。当嬴政向她建议由成蟜来继承蒙骜留下的将军之位时,正好和她不谋而合。她心里也大为欣慰,还是嬴政这孩子有情有意,知道提携和爱护他弟弟。
  
  夏太后要趁自己还有最后一口气,让成蟜作上将军。她现在需要对付的,是嫪毐和吕不韦。成蟜要作上将军,还需要他们二人的默许。至于把军权交给成蟜这样一个十七岁的毛孩子,是对他好,还是害了他,她不知道,她也懒得去想。她能作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夏太后看着嬴政,问道:“三公九卿都来了吗?”
  
  嬴政答道:“皆在宫外候着。不敢擅入。”
  
  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在后宫淫乱,并育有二子。奸情败露,昭王虽杀义渠戎王于甘泉,仍不免传为国际笑柄。此后,秦国后宫便定下规矩:欲入后宫,必先自宫。三公九卿自然不愿自宫,是以只能在宫外侯着。
  
  夏太后的力气在一点点地消失。然而祖宗的规矩,又怎能轻废。夏太后不能再等下去,她厉声道:“他们不能进来见我,那就把我抬出去见他们。”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一生都默默无闻的夏太后,忽然展现出了强人的光辉。她要利用她在人世间所存不多的光阴,将自己的剩余价值发挥到极致。
  
  咸阳恒贞宫外,附近的街道早已完全封闭,人车均不得通行。时在正午,宫门之外,冠盖云集。秦国的三公九卿悉数到齐,在此守候。嫪毐和吕不韦赫然也在。他们皆是接到了夏太后的病危通知,特来望安。李斯官拜客卿,级别刚好够,也得以厕身其间。他们从一大清早便已在此等待。三个时辰过去了,宫门一直紧闭,是留是散,连个说法也没有。在高墙之内的恒贞宫内,究竟有什么事在发生着,夏太后又是死是活?他们只能猜测,却无处求证。
  
  所谓等待,就表明命运不能由自己掌握。对狂傲自大的人来说,这是怎样的煎熬和侮辱。在李斯仕途的起步阶段,他已经历过无数次的等待。他已经尝够了等待的滋味,他已经腻了。他没想到的是,即便作了客卿,还是免不了要等待。飘渺的命运啊,比起世上最美丽最冷漠的女子,都还要更加难以追求到手。
  
  好在,李斯并不是一个人。有一群人在陪着他等,这让他感觉好过许多。李斯暂时还处在对新身份的适应期,在他身上,还保有朴素的平民情结。当他看着这些高贵的三公九卿,象咸鱼一样被晾起来,心中也大为快意。这些高官,平素皆是一副凛然不可犯的面孔,现在却象孙子一样等着,而且连一声抱怨也不敢有。高官们各想心思,无人说话,一是无话可说,二是在这样的场合,最好还是保持沉默。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场景,庄重而肃穆,李斯却觉得,这样的场景,滑稽而荒诞,充满了嘲弄和讽刺。
  
  终于,宫门轻启。秦国高官二十人,一时回首宫门看。但见夏太后被连人带榻地抬出宫来。和夏太后一起出现的,是成蟜和嬴政。
  
  众官忙拜倒一片,其中更有感情丰富者,已是提前泣不成声。
  
  就在大家的目光都放在夏太后身上之时,李斯却首先看向嬴政。他对嬴政更感兴趣。只见嬴政面如寒冰,却不透明,英俊的脸庞,木然而无表情。反观成蟜,虽然容颜悲痛,但细观之下,却不难发现,在那蹙起的眉眼之间,有着掩不住的得意和激动。
  
  李斯忍不住在心底琢磨,看来事有非常。夏太后已是奄奄一息,为何还要亲自出来会见大臣?成蟜眼看就要失去自己最大的靠山,却为何又会面露得意之色?而嬴政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以李斯对嬴政的了解,他相信,嬴政一定在背后有动作,夏太后之死,嬴政绝不会简单地哭几声完事,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拿夏太后的死来作些文章。在这恒贞宫外,一定将有好戏上演,他只需静观其变。
  
  宦官示意嫪毐和吕不韦上前。嫪吕二人来到夏太后的榻前,眼光闪烁而隐蔽地观察着夏太后的神情。的确,夏太后已是油尽灯枯之相,目前的精神,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两人心中同时犯着嘀咕,不知夏太后有何用意。
  
  夏太后道:“我将去也,秦国社稷,有赖二君。”
  
  嫪吕二人心中一宽,这老太太敢情是托孤来了,于是道:“臣等自当遵太后旨意,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夏太后示意成蟜上前,她指着成蟜,又向二人说道:“蒙骜已死,军中无长,我欲以成蟜继蒙骜,二君意下如何?”
  
  吕不韦和嫪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4:07 | 显示全部楼层
  夏太后此一问,为吕不韦和嫪毐始料所不及。他二人正在为军权争得不亦乐乎,以为非此即彼,忽然斜刺里杀出一个成蟜来,而且事先毫无半点风声。没想到,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夏太后,临到死了,还来这么一记狠招。在特殊的时刻,在特殊的地点,召开这样一次特殊的临时会议,以逼迫二人仓皇就范。吕不韦和嫪毐并没有多少时间来思考谋划对策,夏太后正用昏暗有神的眸子注视着他们,九卿也在一旁屏息观望。他们必须迅速做出正确而妥帖的反应。
  
  吕不韦不想先表态,他笑着看向嫪毐,问道:“嫪君以为如何?”
  
  嫪毐没有太后陪在身边,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他明知夏太后的提议对自己十分不利,却也没勇气直接对夏太后进行反驳。他涨红着脸,支吾着不知所云。
  
  吕不韦于是转向夏太后,从容道:“臣以为,嫪君之意,是以为不可。”
  
  夏太后未及答话,嫪毐已急忙争辩道:“相国,你可不好胡说。嫪某并无此意。”
  
  “那嫪君是何用意?”
  
  嫪毐推卸责任道:“相国乃三世老臣,功高望重。既蒙太后垂问,自然是相国先拿主意。嫪某惟相国马首是瞻。”
  
  于是两人你推我让,谁也不肯正面回答夏太后的问题。他们虽是多年的对头,但在此时却配合得甚是默契。两人同仇敌忾,以拖延时间为策略,就等着夏太后咽气,夏太后一咽气,问题自然就不答而答了。他们的舌头开始和时间赛跑,能多拖得一会,胜算就会大上几分,于是,二人争分夺秒地说着废话,越来越不着边际。
  
  夏太后见二人打情骂俏,秋波流转,乃厉声打断道:“二君以我为死人欤?”
  
  以夏太后的重要地位,加以抱重病在身,又说出如此的重话来,嫪吕两人也皆悚然,不敢再演双簧。说不得也躲不过,必须得拿个明确的态度出来。
  
  吕不韦心里暗想,军权非同儿戏,易放难收,此时不争,以后就别想再争。可嫪毐这狗娘养的也不帮我,只知呆立如朽木。成蟜作了将军,吃亏的又不是我一个人。
  
  实则吕不韦错怪了嫪毐。嫪毐不是不争,是不知道怎么争。他的智慧实在有限得很。嫪毐下半身虽有所长,上半身却有所短,正符合着心理学上的补偿反应。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于是,瞽者善听,聋者善视。完美的人不存在,完美的人生也不存在。上帝藉此警告世人:You can not get everything。
  
  嫪毐已是听天由命之态,吕不韦无奈何,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以臣之见。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知兵之将,乃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不可不慎也。昔日赵括年轻气盛,少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而赵王以三军听之,遂致长平之败,赵国从此不能复振。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今长安君尚年幼,不如待其长成,多经历练,再授以三军未迟。老臣愚钝,敢请太后三思。”
  
  夏太后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坐起,满头白发根根竖起,对吕不韦怒目而视,有如愤怒的母狮,欲择人而噬。饶是吕不韦经过大风大浪,也不免心里一寒,气势上早弱了三分。

  夏太后目光贯注吕不韦,瞳孔里跳动着仿佛是从地狱里窃取的鬼魅火焰,疾声道:“嬴氏江山,代代相传,已逾六百载。秦国由小到大,由弱到强,岂妄得哉!秦国之疆土、人民,皆为嬴氏所有。军权乃国之利器,自当由嬴氏子弟掌控,此乃天经地义。成蟜乃先王血脉,今王之弟,虽年幼,却有大志,相国安得轻其少年。以嬴氏之子将嬴氏之军,成因嬴氏而成,败也因嬴氏而败,于外人何碍?”
  
  李斯在一旁听出一声冷汗。夏太后一定是死到临头,给急糊涂了。这样伤人自尊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出来呢?你心里可以这样想,但嘴上可不能这样说呀。这不是挫伤嫪毐和吕不韦二人的积极性吗?徒然让他们心寒心冷。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他们:秦国就是我们嬴家的家族企业,你二人再怎么着,也终究只能是一个打工的,别说做主人,就是连作股东也休想。况且,这番话不光打击了嫪毐和吕不韦二人,而是把所有的官员都打击了。话都赤裸到这份上,本来不想反的人,说不定也会起了反意。
  
  李斯赶紧去寻觅嬴政的表情。嬴政还是面如止水,不知深浅。看来,至少他是不反对夏太后这番话的。李斯又顺便看了看成蟜,成蟜则是一脸的兴奋,有夏太后给他撑腰,又把吕不韦给着实教训了一顿,成蟜想不高兴也难。
  
  吕不韦脸上受着夏太后狂喷的口水,心里更是委屈的很。,你凭什么冲我一个人来?再说,我又哪里说错话了?我说的句句在理。不仅是忠言,更是诤言。你太后有什么了不起,我又不是没睡过太后。一路货色的贱人。只不过我现在没得睡了而已。一念及此,吕不韦对嫪毐之恨又加了十分。
  
  夏太后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口气一软,又道:“我将去也,不能舍弃者,成蟜也。成蟜如能为将军,则我再无所求,可以瞑目也。二君独不怜我,忍心令我抱憾而终?”言毕泣下。如同庸俗煽情的电视剧,天空适时飘起一阵小雨,使气氛格外之感伤而凝重。
  
  据李斯猜测,让成蟜继承蒙骜之位,当是嬴政的主意。而让夏太后出面做说客,也实在是一步妙棋。夏太后首先是一个女人,女人可以不讲道理,女人可以胡搅蛮缠。女人常用的绝招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夏太后今天把这三招都用全了,而男人却是万万使不出这样的手段来。其次,这场谈判是注定不会皆大欢喜的,必须要有人屈服。而夏太后已是一个濒死之人,死人又怎么可能会屈服呢?
  
  而把三公九卿悉数召齐,另有一个好处。在人数越多的场合,抢占道德至高点要比抢占权力至高点更为重要,更为有效。李斯不由想起了他老师荀子的一句话:“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嬴政一家子或许在权力上尚处于弱势,但却抢占了道德至高点,并由此拥有了话语权,可以尽情地应用语言暴力,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有哪个外人好意思对别人的家务事横加干涉?又有哪个君子能忍心拒绝一个女人的要求?又有哪个长者可以狠心扼杀一个临死者的最后遗愿?尤其是在这种压抑而悲伤的气氛之下,所有的观众都期待着一个大团圆的结局。此时此刻,不是在考验嫪吕二人胆量之大小,而是在考验他们脸皮的厚薄。
  
  事已至此,吕不韦也实在抹不开面皮。他直后悔,这一趟真不该来,他本来也没打算来的。出门之时,他就已经有不祥的感觉。尽管如此,吕不韦还是要拉嫪毐来垫背,他恭声答道:“太后言重了。倘嫪君无异议,臣自然更无异议。”
  
  嫪毐虽然没有随身携带着智囊团,却也知道好歹,吕不韦已经服软,他也不能独硬,于是道:“太后即开金口,臣岂敢不从。”
  
  夏太后这时方才露出一丝笑容,她喉咙间轻轻地吁出一口气,然后永远地失去了呼吸。用官方的正式用语来说,夏太后薨了。
  
  夏太后为了她疼爱的孙儿成蟜,作出了她人生中的最后一博。她能支撑到现在才死,也实在是一个奇迹。然而,她能够透支自己的寿命,却不能借贷得哪怕半点的爱情。她能挥霍天下所有的财富,却无法买到爱人的一个拥抱。她的心多年前便已冷寂,如今,她的躯体也渐渐冷去。她闭上黯淡的眼睛,苍老的手摊开着,垂散一旁,看上去那么瘦小,那么可怜。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4:25 | 显示全部楼层
 远方有童稚歌唱,曲调凄迷,随风幽幽传来。是那首夏太后小时候也经常唱起的歌谣。歌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比较穷人家的孩子和帝王家的孩子,纵有千万般相异,至少有一点却是共同的:他们的童年都很短暂。前者因为得到太少,后者因为拥有太多,使得他们必须过早地开始承受生存的压力,从而不得不加快从孩子到成人的转变进程。华兹华斯有名句云:The Child is the father of the Man。依据此一观点,当生存的意志磨灭了他们曾经纯洁的童心,他们或被迫或自愿地走上了叛父乃至弑父的道路。而这样的罪行,又有谁能对他们进行审判呢?
  
  且说成蟜继为将军,从此,他不再是个孩子。他挥手告别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并无痛惜,反而雀跃。在他看来,成人的舞台才绚丽,成人的世界才精彩。
  
  当年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建功立绩,威望甚高,无人敢以孺子视之。有此先例,成蟜虽然只有十七岁,却也同样被人抱以厚望。况且,他体内流淌的是高贵的王室之血,自然更引来满朝文武的期盼和幻想。
  
  李斯也在观望之列。他对成蟜却并不看好。他知道嬴政的本意是扶持成蟜,为自己添一个强力帮手。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对付嫪毐和吕不韦,还是起用自家兄弟比较放心。但是成蟜为人轻佻,自大自傲。从长远的眼光来衡量,成蟜不仅不能为嬴政之助,反足为嬴政之害。此时,嬴政尚无子息,在嬴政的人寿保险单上,第一受益人就是成蟜。如果嬴政突然死去,继承他王位的,非成蟜莫属。假以时日,以成蟜的性格,很难说他不会起纂权夺位的念头。将军虽好,终究不如王位诱人。
  
  然而,李斯也只能把这个判断埋在心里,却不能向嬴政表白,他要等待时机。现在,成蟜和嬴政的关系正处在蜜月期,他可不想自讨没趣。
  
  成蟜感激嬴政对他的提携,嬴政也需要笼络成蟜为自己效命。而成蟜果然不愧是嬴氏子弟,就任以来的一系列举措,深得嬴政赞赏。成蟜行事果断,锐气十足,有魄力,有担当,军权的交接虽未能一蹴而就,但也进展顺利。嬴政最初的想法是,只要成蟜占着将军这个位子,哪怕只是名义上的,那就算是成功了。是以,眼看成蟜在军队中地位越来越稳固,权力越来越大,嬴政自然喜出望外。
  
  然而,军队有它独特的法则,那就是最终还得靠军功说话。军功高,则威望高。有如男女夫妇,因媒而娶,不因媒而亲。成蟜可以靠他王室的身份和嬴政的扶植,坐上将军之位。却不能靠这些来征服千万将士之心。要征服千万将士之心,只有靠一场又一场的胜仗。成蟜立功心切,屡次向嬴政请战,他要通过战争来树立自己的威望,巩固自己的地位。嬴政皆强压不许。
  
  成蟜邀战不得,于是开府,募集士人。当时天下,养士之风大盛,和今世包二奶或有一比。仅就秦国来说,近年便先后有吕不韦和嫪毐所发起的两次超大规模的招士运动,数目皆在几千人。其余三公九卿,也均各养士人不等。李斯就任客卿以来,也养士近百人。二奶多而士人少,如此频繁招募,士人想漏网也不可得。以战国的人口数量和教育普及程度,却能涌现出无数大师学者、英雄豪杰,为后世望尘莫及,不亦怪哉。
  
  昔,唐太宗令大臣封德彝举荐贤才,久之,封德彝一人未荐,唐太宗责之,答曰:“非不尽心,但今未有奇才耳!”唐太宗怒斥道:“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太宗雄视古今、见识超迈,自然远非区区封德彝可比。世间最大的浪费,不是水浪费,也不是能源浪费,而是人才的浪费。一世人才,尽够一世之用。人才何曾短缺?惟不得其用而已。重新回味韩非的那句话: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千载之下,犹能感其无奈,闻其悲愤。
  
  虽说鱼已不多,但成蟜这一网下去,除了那些束刚片、磨里狗、小虾米之外,还真给网住了一条大鱼。而就是这条大鱼的投网而来,改变了成蟜的一生,也毁灭了成蟜的一生。世界很大,圈子很小。说起来,这条大鱼和李斯还是颇有些渊源的。
   
  憧憬未来和幻想过去,究竟哪个更能给人满足,使人安慰?成蟜并没有什么未来好憧憬的,因为他的未来已经确定,除了作王,他要什么都可以。因此,虽然他只有十七岁,却喜欢偶尔幻想过去。他的幻想,通常会停留在十八年前的赵国都城邯郸。他会幻想:如果当时嬴政死在那里,没能回到咸阳,那王位就是我的了。博尔赫斯常道:强劲的想象产生真实。而成蟜也就在这样强劲的想象中得到了足够的满足,因此,对现实中的王位旁落,他倒也能坦然接受。
  
  成蟜招士月余,也罗致了五六百士人,成蟜挨个看看,并未发现有特立独行、才具杰出之人。成蟜也不失望,他对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充满自信,老实说,他并不认为自己需要延请外脑。他招募士人,只不过是跟随潮流之举,关乎到面子问题。他将五六百士人养在将军府中,权当是花瓶一般的摆设。
  
  这一日,成蟜正在庭院读书,忽有仆从上前通报,道是门外有士人求见。成蟜头也不抬,晃了晃手指,示意不见。仆从固请,道:“其人声称有绝色美人献于将军。” 仆从停了一下,又加重语气道:“ 是赵女。”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仅赵女二字,便已能给人无限遐想。成蟜正在虎豹之年,贪色无厌,夜不虚席,听得赵女二字,也是精神一振,命将其人带入。
  
  仆从去而复返,领客来见。但见其人身材修长,腰佩长剑,面容清瘦,双目有神,飘然有出世之貌。在他身边,站着一人,身量略小,全身蒙在白袍之中,面庞为黑纱所阻挡。
  
  成蟜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想来这便是所谓的绝色美人了吧。那黑纱之下,莫非隐藏着当今最秀丽的容颜?那白袍之内,莫非遮掩着天下最致命的胴体?想到那些光滑的肌肤,那些芬芳的温度,成蟜不禁暗暗地咽了口口水。

  侍卫喝令来客解剑。成蟜却挥挥手,道:“不必了。尽管近前来。”成蟜面容皎好如女子,勇力却是远近闻名,万夫莫当。一个普通的佩剑者,又怎会被他放在眼里。
  
  来人向成蟜行礼,道:“将军果然雄姿天授,气度非凡。某乃赵国浮丘伯,就学于荀老夫子门下,今闻君招士,特前来投奔,某于赵国觅得绝色赵女一名,以为晋见之礼,望君笑纳。”
  
  浮丘伯,是在韩非、李斯离开后,荀子门下最为得意之高徒。浮丘伯没有去投奔两位学长,而是直奔成蟜而来。很显然,他随身带来的,不仅有身边的绝色赵女,更有一整套缜密细致的谋略计划。
  
  成蟜道:“即为绝色,何不显其真容,以悦吾目?”
  
  于是,浮丘伯为那女子掀起面纱,褪去白袍。成蟜眼睛突然睁得老大,显得大为意外。但见那女子年纪已在四十以上,相貌平庸,身材臃肿,浑身上下,无方寸之地能与绝色搭上关系。而对在美人堆里泡大的成蟜来说,此女之貌,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成蟜大笑:“先生的眼光果然与众不同。只是如此佳人,吾自知无福消受,先生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左右也皆附和着成蟜大笑。
  
  浮丘伯面容不为所动,待众人渐渐止住笑,浮丘伯却忽然昂首狂笑起来。
  
  成蟜奇道:“先生因何而笑?”
  
  浮丘伯道:“某笑君有眼无珠。此女之美,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以某之见,此女颜色,虽宣姜西施不能过也。”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4:40 | 显示全部楼层
 成蟜大为迷惑,不知浮丘伯所指。那时候对女人的评价,不象今日这般公道,没有外在美,还可以有内在美,没有内在美,还可以有心灵美。成蟜没好气地问道:“此女美从何来?”
  
  浮丘伯面容一肃,道:“此处非谈论之地。愿与君私语。”
  
  成蟜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于是邀浮丘伯至密室,道:“此间别无人在,先生但讲无妨。”
  
  浮丘伯道:“君可知此女为何人?”
  
  成蟜摇摇头,道:“不知。”
  
  浮丘伯微笑道:“当今太后流落邯郸之日,此女曾为太后身边侍女。”
  
  成蟜对太后并没有太多好感,又听得浮丘伯所言,心想,原来是来寻旧主、邀富贵的。成蟜声音早透出不悦,道:“那又如何?莫非汝等不得太后之门而入,故而求吾引荐不成?”
  
  浮丘伯拂袖而起,道:“昔日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故而天下归心。今君门下所纳,皆鸡鸣狗盗之辈,君不以为耻,非有知人之明也。某不远千里,非为富贵,特为将军而来,而将军以小人视之,此岂待士之道欤?某虽不才,也知士有廉耻气节,不可轻侮。某请辞将军而去。”
  
  成蟜于是谢道:“成蟜年幼,错怪先生。愿先生勿弃成蟜,有以教之。”
  
  浮丘伯悠悠指向那女子,道:“在此女身上,藏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成蟜变色道:“天大的秘密?”
  
  浮丘伯见成蟜心动,于是说道:“某千里而来,有所闻于吾君,又恐辞不达意,愿不避忌讳,放言于君前,君能听乎?”

  成蟜点头道:“愿闻。”

  浮丘伯道:“君可知秦王嬴政名从何来?”
  
  成蟜答道:“今王之名讳,乃先王所赐。今王生于正月朔旦,先王以为异日必为政于天下,因而名之。”

  浮丘伯笑道:“君闻误也。据某所知,秦王实则生于十月。某所言天大的秘密,正意谓此。”
  
  成蟜露迷惑之色,生日相差两个月,也能称得上天大的秘密?浮丘伯于是将异人、赵姬、吕不韦之间的三角关系徐徐道来。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赵姬在被吕不韦送给异人之时,已先有了两月身孕,八个月之后,便生下了嬴政。由此可证,嬴政并非先王之骨肉,而是吕不韦之孽种。

  成蟜面色煞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嘴唇抖动着,厉声斥道:“一派胡言!造谣也要有个限度。”
  
  浮丘伯从容道:“某有人证在此。君一问便知。”

  于是,当年太后的侍女姚氏开始作证。由于紧张,其证词结结巴巴,但意思已然清楚。而姚氏道起太后的言貌举止,确实分毫无差,其曾为太后侍女的身份当无疑义。
  
  成蟜听完,冷笑道:“尔欺吾无知欤?倘果如尔等所言,则如此机密之事,正当竭力掩饰才是,又怎会让下人得知?”

  浮丘伯笑道:“正因为乃是机密之事,是以只有下人才会知道。”
  
  成蟜一寻思,浮丘伯说的也有道理。最有可能知晓主人秘密的,的确是那些最不起眼的下人。在主人眼中,那些下人连狗都不如,根本是无须防备的。古罗马贵妇人洗澡时,男奴仆可以在一旁伺候,有时候甚至还要为女主人擦身涂油,女主人的全身对他们而言,都已不存在任何秘密。有马提雅尔的诗句为证:
  
  “男奴下身系着黑围腰侍侯你,洗热水澡你赤身裸体被一览无余。”
  
  而类似这样女人和男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地位落差,一旦通过性的结合来加以跨越或弥补,无疑将会给女人以前所未有的肉体满足,并让她们从此别无它求。譬如:太后自打和卑贱的嫪毐好上之后,就再也没有闹出过任何绯闻。而在国外的文学作品中,人猿泰山、美女和野兽等童话的广为流传,也是在反复诉求着此一主题。至于小说《查太莱夫人和她的情人》,更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在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里,贵为王妃的刀白凤由于被丈夫段正淳冷落,不来找曹三,而偏偏去找那个又脏又臭的乞丐段延庆,不得不让人感叹:刀白凤的眼光实在毒辣无比。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在报复段正淳,知道的却会会心一笑:她是在愉悦自己。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刀白凤和段正淳多年夫妻,都未能生育,和乞丐段延庆一夜风流,却能成功受孕,产下段誉。后来刀白凤遁入空门,不是心灰意冷,而是她再也无法从段正淳身上获得同样的性满足。由此可见,所谓的门当户对,在某方面来说,其实是背离惟乐原则的。
 
  且说成蟜犹自心存疑虑。毕竟,那时候科学尚不发达,不能对吕不韦和嬴政进行DNA亲子鉴定,更加不可能利用时光穿梭,回到当年的邯郸,对嬴政的出生作亲眼见证。成蟜在震惊之余,对浮丘伯所言还是不敢相信,他还是倾向于认为嬴政是自己的兄长,而不是吕不韦的贱种。就算赵姬跟了异人才八个月时间,就生下了嬴政,那也有可能是早产的缘故。
  
  浮丘伯察言观色,知道要说服成蟜,还需要下更多功夫才行。浮丘伯于是说道:“昔日,吕不韦贾邯郸,见先王而大喜,以为奇货可居。吕不韦于是日夜与赵姬合欢,使其有身,而后献赵姬于先王。八月之后,赵姬得子,是为嬴政。今嬴政据秦王之位,是吕不韦不费一兵一卒,而窃秦国而自有之。可怜嬴氏六百年基业,到头来,只为吕氏作了嫁衣。君乃堂堂嬴氏子弟,宁坐视而无耻乎?”
  
  浮丘伯责以大义,成蟜却不为所动,在浮丘伯的预计中,听到此处,成蟜应该拍案而起,怒形于色才对。殊不知,成蟜的神志清醒得很,又怎会轻易被浮丘伯煽动。成蟜以为,等真正确认了嬴政其实为吕政,再激动也不迟。
  
  浮丘伯又道:“先王纳赵姬之时,赵姬已非处子之身,此事邯郸人多有知晓。而赵姬因吕不韦而有身之事,却只有其身边侍女得知。十一年前,赵姬和嬴政被赵国送入咸阳,而姚氏留邯郸。后,吕不韦贵为大秦相国,赵姬为太后,嬴政为秦王。一家三口,据秦国而有之。姚氏自知不保,成日东躲西藏,这才免遭吕不韦灭口。吕不韦如中心无愧,为何必欲置姚氏于死地而后快?姚氏能幸活至今,必乃历代秦王在天之灵暗佑,使其能剖白真相于君前。君复何疑哉!” 浮丘伯一边说,而姚氏一边哭。姚氏边哭边诉,大意如下:可怜我的好姐妹啊,你们都被狠心的赵姬灭了口,我却还侥幸活着。没有你们,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和你们在地下相会,以免再受这思念之苦啊。其哭甚悲,听得成蟜也是一阵心酸。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5: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成蟜隐约也曾听说过吕不韦和太后的奸情,但却从未将这份奸情和嬴政的身世联系起来。他头目森然,不敢相信世间竟会有如此大胆的阴谋,而且这么久也没有被戳穿。如果嬴政的父亲真是吕不韦,那该如何是好?他有两个选择:一是杀死浮丘伯和姚氏,替嬴政掩饰。自己则继续做自己的将军,香车美女,衣食富贵。二是将浮丘伯和姚氏养起来,作为把柄,要挟嬴政,甚至是逼嬴政退位。但如此重大的抉择,一时间他又怎能定夺?成蟜无力地辩解道:“果如先生所言,先王又如何能够容忍此等大耻?”
  
  浮丘伯一笑,他知道,这是成蟜的最后一道心理防线了。浮丘伯道:“当斯时也,先王有所求于吕不韦,更甚于吕不韦有求于先王。某胆敢设身处地,为先王计。有如万分之一,假令先王明知受辱而忍之,为借吕不韦之力,小忍而就大谋,意在统摄江山,作用社稷。先王之志,君当察之。”

成蟜不语。浮丘伯又道:“吕不韦,贾人也,苟有利焉,则全无廉耻,无所不为,且无所不敢为。吕不韦更有一罪,犹在以怀娠之妾巧惑先君之上。”
  
  成蟜问道:“何罪?”

  浮丘伯道:“秦国历代之君,皆得享高寿。独独二先王却壮年而薨,岂不蹊跷?”
  
  成蟜心中一惊。浮丘伯所谓的二先王,分别是成蟜的爷爷孝文王和父亲庄襄王(即异人)。其中,孝文王刚刚举办完即位大典,两天后就突然呜呼,死因至今不明。孝文王死,异人即位,才三年,也呜呼了。听浮丘伯这么一说,成蟜也觉得二先王之死大有可疑之处。成蟜只觉手心发凉,看样子,吕不韦的阴谋是越揭越大。成蟜年方十七,虽知政治斗争之残酷无情,但一旦亲历其中,也难免惊惧寒冷。这水有多深?到底了没有?还有多少秘密被埋藏起来,等待着被他发现?
  
  成蟜声音嘶哑,冷笑道:“莫非先生以为,二先王之薨,乃拜吕不韦所赐?”
  
  浮丘伯道:“然。吕不韦客在咸阳,惟恐夜长梦多,是以先弑孝文王,使庄襄王可早日即位。庄襄王感吕不韦拥戴之恩,对吕不韦大加宠幸,拜吕不韦为丞相,封为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秦国政令,皆出吕氏之门,可谓人臣已极。”
  
  “吕不韦弑先王,又为何故?”
  
  浮丘伯正等成蟜此一问。前面所有的答案,皆是油,而这个问题的答案,却是火。浮丘伯道:“以某妄测,先王早知嬴政并非自己亲生,为安吕不韦之心,姑且立嬴政为太子。先王即位三年,根基渐稳,有意废嬴政,而以君为太子,待百年之后,传秦王之位于君。吕不韦因此起了杀心,先王终于不免。而本该属君之王位,却为嬴政窃走。”
  
  一时之间,成蟜心乱如麻。他侧着脸,有些迷惘地望着浮丘伯,但见浮丘伯从容指点,侃侃而谈,神貌之间,极尽潇洒。成蟜不由暗想:眼前这位无所不知的浮丘伯,究竟是何方神圣?
 
  浮丘伯者,生于邯郸巨富之家。少时游手好闲,狂赌滥交,导致家产败尽,这才投奔荀子门下,学儒求道,也算是给自己谋一条出路。
  
  浮丘伯来投荀子,正赶上时机。当时,正值李斯和韩非相继离荀子而去。两大得意弟子的离开,让荀子甚是落寞,而浮丘伯的到来,正好填补了老夫子心中的空缺。浮丘伯天性聪颖,不在李斯韩非之下,荀子甚爱之。荀子已经年老,自知来日无多,他就象一个老迈的艺术家,将浮丘伯看作是自己艺术生涯中的最后一件有待完成的艺术品,倾尽心血,竭力调教。在武打小说里,一般以关门弟子的武功为最高,以其最能得乃师之真传也。这就好比,一个男人可以娶许多任老婆,但能得到他全部遗产的,通常是最后一任老婆。
  
  荀子善教,浮丘伯好学,一晃六年,浮丘伯自度学业已成,这才辞别荀老夫子而去,回归赵国。在荀子门下的六年熏陶,使浮丘伯性情大变,一改旧日的轻浮风流,胸怀宰割天下之志。临别之际,荀子给浮丘伯写了封热情而美誉的荐书,希望他投奔他的学长,或李斯,或韩非。浮丘伯久仰李斯、韩非大名,却并无意借他们的羽翼来庇护自己。他相信自己的天才,不在当今任何人之下。而真正的天才,正如诗人济慈所言,总是自己超度自己。
  
  浮丘伯学成归赵,而赵王不能用,浮丘伯仅有的一点爱国热忱,在这次打击中化为乌有。而这次耻辱的经历,也让浮丘伯更加坚信,自己不仅仅属于赵国,更是属于天下。浮丘伯盘留邯郸,正好遇见姚氏,得知其来历之后,他和吕不韦一样,也立即起了奇货可居的念头。浮丘伯于是把姚氏养起来,等待有用之日。
  
  成蟜继任为将军的消息传到邯郸,浮丘伯乐得就和杜甫老先生一样,“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浮丘伯知道,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于是,浮丘伯携姚氏一起,秘密潜入咸阳,直奔成蟜而来。
  
  浮丘伯游说的风格,和李斯颇为相似。他根本不知道何为退缩,何为惧怕。他可以和世上任何人进行对话,而且还能确保自己的姿态是居高临下。
  
  而在性格和抱负上,浮丘伯和他的两位学长——李斯和韩非更是有太多的相同之处。慷慨激烈,强悍刚硬,恃才自傲,目空四海,以天下为砧板,以众生为鱼肉。分析他们三人的身世背景,分别为少爷、布衣、公子,却能有如此多的相似,原因无它,只因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导师。
  
  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一师授九徒,九徒有相似。如此之师,方足为名师。今日培养之学生,千人千面,各行其是,貌似正印证着罗素的那句名言:幸福来自于人生的参差多态。然而,有知者总是相似的,无知者却各有各的无知。一个低层次的参差不同,又怎比得上高层次上的相似?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今之师者,或可受业,或可解惑,而能传道者鲜也。师如此,弟子可知。人们在忘掉所学过的知识之后,常自嘲道,都还给老师了。是啊,都还给老师了。那是因为,老师并没有教给过你任何你所不能还给他的东西。再重复一遍,那是因为,老师并没有教给过你任何你所不能还给他的东西。
  
  荀子所教给李斯三人的,重要的不是知识,而是智慧。用荀子自己的话来说,是君子之学,“入乎耳,着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蝡而动,一可以为法则。” 对李斯三人而言,荀子不是老师,而是导师。对世人而言,荀子不仅是大师,而竟是大宗师。跻身于这样的大能者乃至全能者之门下,即便愚钝冥顽之徒,也能脱胎换骨,受益终生。正如如来佛前油灯的灯芯,长日久之,也能感其慈悲大能,幻化成精。持此以观今日之所谓为师者,持此以观今日之所谓大学者,可发一叹。
  
  年幼得亲,年少得师,年壮得妻,继而得子。这样,基本上可以算是幸运的一生了吧。这其中,除亲之外,犹以得师为难。李斯能得荀子为师,实乃李斯一生之大幸。微斯人,吾谁与归?
  
  卡夫卡箴言第22:你是作业,举目不见学生。何等的彷徨和悲凉。存在主义者之殇,他越多地得到自己,便越多地失去世界。
 
  且说成蟜听了浮丘伯所言,面色渐渐严峻,陷入沉思。姚氏早已住了哭泣,她偷眼看着成蟜,不知道成蟜高深的沉默到底是吉是凶。忽然,姚氏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只见成蟜已然拔出佩剑,锋利的剑尖紧抵浮丘伯的咽喉。成蟜的剑法之快,几乎已超越人眼承受之极限。姚氏吓得惊声尖叫,浮丘伯却仿佛入定老僧,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5: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成蟜脸一丧,目光炯炯,逼视着浮丘伯,道:“大胆狂徒,卖弄口舌,直如儿戏,安能欺吾?今王以先王之嗣,继秦王位,已逾七载,谁敢质疑?汝所凭恃者,区区妇人之一面之辞,而欲颠倒黑白,诬今王为奸生之子,挑拨吾手足之情,欲使吾兄弟阋墙,何如哉?汝实为赵国而来,意在使秦内乱,秦乱则无暇外顾,秦无暇外顾则赵国得以渔利,赵国渔利则汝见重于赵王。汝巧言祸乱,侮吾国,辱吾君,罪在不赦,依律当斩。今汝命悬于吾手,复有何言?”
  
  成蟜的顷刻变脸,并未使浮丘伯震惊。但见浮丘伯双目暴睁,几欲夺眶而出,怒发上冲冠,气势之盛,倒仿佛是他拿着剑抵着成蟜的咽喉似的,成蟜也不由为之少却。浮丘伯厉声喝道:“某罪当一死,将军之罪,当千死万死。今王政,以奸生之儿,据咸阳之主器,南面称王。嬴氏六百年基业,一朝倾覆。将军为先王血胤,宁屈膝为贾人子之下,将社稷拱手相送。将军枉为七尺男儿,无勇无耻,背祖叛宗,尚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成蟜闻言,神情委靡,正欲收剑入鞘,浮丘伯却一把死死抓住剑身,成蟜夺之不得。锋利的剑刃划开浮丘伯的手掌,鲜血立时奔涌。浮丘伯麻木不觉,嘶声又道:“某固愿一死,还望将军成全。若将军信我之言,死不足以为我患,亡不足以为我忧。人不免一死,何足为惧?某之所惧者,独惧某死之后,将军终身迷惑,苟安富贵,甘为伪主鹰犬,误社稷于当前,辱先王于地下。以某之死,明嬴氏之深耻,砺将军之大志,诛淫人,废伪主,复秦室,安宗庙,是某死贤于生也。将军勿惜掌中剑,请赐某一死。”
  
  成蟜大惭,拜谢道:“成蟜初见先生,不知先生之志,特试先生耳。”
  
  浮丘伯道:“将军为先王嫡嗣,秦王之位,本归将军所有。今将军不图嬴政,必反为其所图。愿将军早计之。”
  
  成蟜道:“先生幸勿再言。兹事体大,且容成蟜思之。”于是成蟜离席而去。他需要一个人呆会,让自己冷静下来,好生地思考一番。的确,别说是成蟜这样的十七岁少年,就是饱经沧桑的七十岁老翁,面对如此突然而巨大的变故,也是很难在短时间内痛下决断的。
  
  成蟜离去之后,姚氏不无担忧地问浮丘伯道:“你说他会相信吗?”

  浮丘伯神秘地一笑,道:“你是妇人,怎懂得这里头的玄妙。所谓的真相,不是由人相信出来的,而是由人选择出来的。成蟜不需要让自己相信,他需要的让别人相信。所谓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权术上可不适用。”
  
  不一会,成蟜回返,看上去他已经拿定了主意。成蟜使一个眼色,于是姚氏识趣地回避。
  
  成蟜道:“非先生说明,成蟜不知也。吾自知嬴政当图之。然长兄如父,嬴政对我亲爱有加,图之心实不忍。况且,当日吾兄弟数人在太后面前立下毒誓,同枝同叶,永不相弃。即立誓而又背之,非仁者之为也。为之奈何?”
  
  浮丘伯道:“嬴政非爱将军也。嬴政之意,乃在借重将军,以分嫪吕二人之势。嬴政以将军为棋子也,可取之,也可弃之。又,嬴政实为吕政,非将军兄弟也。血脉不连,何誓之有?”
  
  成蟜又问:“当今朝政,以吕不韦嫪毐为大。吕不韦不可结,然则嫪毐可结乎?”

  “不可。”
  
  成蟜又问,浮丘伯又答。浮丘伯有如隆中对之时的诸葛亮,给成蟜量身打造了一个宏伟的战略目标,并给出了详尽的实施步骤。两人对谈之声渐小,直至不可闻。
  
  谋划即毕,成蟜大喜,于是将浮丘伯和姚氏藏于将军府中,深居简出,不使人知。金石珠玉,车骑美女,恣浮丘伯所欲,以顺适其意。每当浮丘伯午夜梦回,从温柔乡里醒转,看着躺在身旁那赤裸而陌生的美丽少女,总有一种时光倒转、昔日重现的幻觉,他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邯郸,又回到了那段荒诞不经的青葱时光。他躺在床上,仰望星空,嘴角露出满意的微笑,千金散尽还复来,后人李白诚不我欺也。
  
  而就在浮丘伯和成蟜密谋之时,十里之外,李斯正坐在湖边独自垂钓。在此之前,他刚刚说服嬴政。嬴政授权他对朝廷卿以上级别的所有文武官员进行必要的监视。而监视的主要目标,便在嫪毐、吕不韦、成蟜三人。有了这道授权,李斯手中的实权又大大增长,而在他的脸上,却显不出丝毫喜悦之色。李斯抬头,但见天色阴沉,风雷欲来。他暗自想道:这样的天气,鱼儿是不会来吃饵的了。秦国的政坛,也正和这天气一样,风雨欲来,危机四伏,李斯啊李斯,你准备好了吗?
  
  时间永不停歇,挟持着所有的人和事,滚滚奔流。转眼到了嬴政八年。这一年,李斯三十八岁,嬴政二十一岁,成蟜十八岁,嫪毐二十六岁。
  
  新年伊始,有谣言起于赵国邯郸,并迅速在赵国全境传开,又复越过赵国边境,传遍六国。谣言道:嬴政根本不姓嬴,他不是嬴异人的儿子,而是吕不韦的儿子。一切的一切,都是吕不韦一手策划的篡君夺国的阴谋。吕不韦用一顶绿帽,便换来了大秦的万里江山,不愧是天下最著名的贾人。
  
  谣言一出,六国立即来劲。六国自知已无法抗衡秦国,他们能避免被灭亡的唯一希望,就只在于秦国内乱。而这个谣言一旦被确认,足以让秦国内乱,乃至发生内战。这对六国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利好消息。是以,楚、魏、韩、齐、燕五国纷纷派出高级别的代表团,造访赵国。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确认谣言的真实性。
  
  赵王是最早听到谣言的人之一。他刚听到谣言的时候,高兴得手舞足蹈。这种当量的谣言,到底是哪个天才炮制出来的,本王一定要对他大大有赏。可转念一想,却又不禁忧上心头。公然诽谤天下第一强国的元首,而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自己的国家里,作为赵王,他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一个治国无能的罪名。他怕秦国责问,更怕秦国兴兵。想到此,他又恨不能把那个造谣的家伙揪出来,一刀割下他的脑袋,送到秦国为自己请罪。弱国岂止无外交,弱国连意淫的权利也没有。
  
  等到五国纷纷来使,赵王的心里不免踏实了许多。集体的温暖给了他莫大的勇气。面对五国的询问,赵王首先表明自己并不知情,但同时又表示,这样的谣言,应该由秦国自己来澄清,赵国包括其他五国都没有义务为秦国澄清,只能表示遗憾和继续关注。赵王的提议得到了五国的一致认同,并写入了会后发表的邯郸联合公报。
  
  谣言突如其来,秦国面临危机。谣言和指控不同,指控讲究的是,谁主张谁举证。谣言却正相反,我负责主张,你负责举证。
  
  嬴政初闻谣言,又怒又怕。他心里骂道:又是该死的赵国。嬴政恨赵国久也,他在赵国生活了九年,对那里曾养育过他的土地和人民,他唯一的感情就是切齿的恨。
  
  这一则谣言,动摇着他的执政根基,挑战着他的正统合法,是对他执政能力的巨大考验。好在,嬴政并不是独自和谣言对抗。这则谣言的受害者,还有吕不韦、太后、嫪毐。为维护自己的即得利益,他们抛弃前嫌,暂时结成一个同盟,力挺嬴政。
  
谣言的寿命和谣言的大小成正比。象这样惊世骇俗的谣言,指望它自生自灭无疑是不现实的。嬴政没有保持沉默,而是在吕不韦和嫪毐的支持下,积极行动起来。
  
  嬴政首先遣派使节赴赵,给赵国施加外交压力,督促他们查办造谣者,并阻止谣言的进一步传播。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历来,民众和政府相比,都处于信息不对称的地位,因此最易受舆论影响。戈培尔以宣传部长的身份,能成为纳粹的二号人物,宣传工作的重要由此可见。嬴政无法控制六国的舆论,但对国内的舆论,却是完全可以压制的。于是颁布法令,胆敢议论王室者,弃市。传播谣言者,灭族。一时令行禁止,国内肃然。
  
  谣言和病毒一样,来如山倒,去如抽丝。治病要找到病灶,而想要彻底辟谣,就一定要找到谣言的源头才行。这个时候,李斯的重要性就完全显现出来了。他埋伏在赵国的秘密特工,正好派上用场,担当起寻找造谣者的重任。
  
  谣言所导致的另外一个结果,更引发了秦国上下的忧虑。那就是,谣言让六国重新团聚在一起。一旦六国合纵,趁秦国内部混乱之际,向秦国发动攻击,无疑将对秦国构成致命威胁。而据李斯收到的情报表明,这样的合纵谈判已经正在进行。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07-12-23 21:05:37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是,秦国召开廷议,商讨对策。嫪毐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六国想要合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修兵练武,哪怕六国合兵齐来,又有何惧哉!嬴政听完,一言不发。吕不韦见状道:六国合纵,为利也。因利而合,也必因利而分。只须割几座城池,或予魏,或予赵,再以重金美女贿其权臣,魏赵既得秦利,必不肯合纵也。魏赵即去,合纵必不能成也。嬴政点头称善。吕不韦得意地斜瞥嫪毐,学着点吧,姜,还得是老的辣。
  
  嬴政正欲准吕不韦所奏,李斯忽然越众而出,高声道:“臣有一计,不费一钱,不割寸地,而使六国不得合纵,鸟兽散去。”
 
  李斯一言即出,满座皆惊。嬴政因问计,李斯于是言道:“臣闻六国合纵,以楚相春申君为从长。蜈蚣断首,虽百足而不能行。头雁惊弓,雁阵不破而自乱。臣有一计,可使春申君自顾不暇,必舍合纵而返楚。春申君即去,六国再无主事之人,合纵必无疾而终,而秦得以高枕。”
  
  嬴政面露期待之色。李斯继续说道:“六国自知力不能敌秦,故而诈谋机变,诽谤吾王,挑拨上下,意在乱秦而渔利。臣之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春申君虽为楚相,而功高震主,权大害君,楚王深忌之。只需如此如此,春申君必仓皇逃赵,归楚而求自保也。”
  
  嬴政大喜,道:“客卿所言大善。即依此行之。”
  
  简单介绍一下春申君其人。春申君者,楚人也,名歇,姓黄氏。游学博闻,于楚国数立大功。到嬴政八年这一年,春申君已在楚国的相位上呆了整整二十四个年头。其权势根基之于楚国,比吕不韦之于秦国,有过之而无不及。其门客硃英更是将其与伊尹、周公相比,曰:“君相楚二十余年矣,虽名相国,实楚王也。”并劝其南面称孤,据楚国自有。春申君不能听。
  
  当时,楚考烈王在位。因为政事多由春申君代劳,楚考烈王得以专心于后宫,雨露广撒,日浇夜灌,然而无奈天道并不酬勤,只开苞却不能结果。春申君急王之所急,特意挑选妇人宜子者进之,数以百计,却仍无一人能为楚考烈王生育一儿半女。后来,春申君又进李园之女弟,楚王幸之,终于有喜。园女弟生子男,立为楚国太子。
  
  春申君历来对合纵抗秦的热情极高,两年前,他还曾成功地组织了一次合纵,参与国家有楚、赵、魏、韩、卫,名义上以楚王为从长,而实际主导权却在春申君手中。五国联军气势汹汹,西向伐秦,至函谷关,秦出兵攻,五国联军不堪一战,狼狈败走。五国皆怪罪于春申君指挥不力。经此一役,春申君的国内和国际形象均严重受挫。哪里跌倒哪里爬起,为了挽回自己的威望,春申君早有意再次合纵,联合抗秦,一雪前耻。在此番邯郸举办的六国集会,春申君东奔西走,对合纵大加鼓吹。其余五国本已对合纵兴致索然,但架不住春申君的滔滔雄辨,于是也不免心动。李斯判断得没错,只要让春申君离开邯郸,则少了他的煽动和催促,合纵之事必将不了了之。
  
  不几日,另一则谣言在楚国迅速传开。这一则谣言,和有关嬴政的那则谣言极其相似,简直就是换汤不换药。谣言如是说:李园之女弟,在楚王临幸之前,已先幸于春申君。春申君知园女弟有身,这才进于楚王。因此,当今楚国太子,并非楚王之血脉,却是春申君之骨肉。
  
  谣言凶猛,楚国不安。早有秘使赶往邯郸,将谣言汇报给春申君。春申君闻报,大惊失色,几乎昏厥。春申君再也无心操办合纵事宜,立即辞别邯郸,日夜兼程,赶回郢城,处理这场谣言危机。而春申君一离开,缺了挑头之人,六国合纵之事也随之胎死腹中。
  
  不问可知,楚国的谣言乃是李斯的杰作。让李斯始料不及的是,他所编造的谣言,居然竟是真相。春申君确曾先弄大了园女弟的肚子,然后才将她献给楚王。其目的不问可知。也难怪春申君初听谣言,险些昏死。春申君自信保密工作做得滴水不漏,他满以为除了他和李园、园女弟三人之外,世上绝不会再有别人知晓这一秘密。殊不知,有个名叫李斯的客卿,比福尔摩斯还要犀利,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随口开河,便已让案情大白于天下。这,也可算得是历史的讽刺和奇妙吧。可见,就算世上有不透风的墙,也不能确保不会泄密。因为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人能够透视,有人善于瞎蒙。
  
  春申君回国之后,常为谣言所苦。越明年,楚考烈王卒,李园埋伏死士,刺杀春申君于棘门之内,尽灭春申君全家。李园的外孙、春申君的儿子遂立,是为楚幽王。想当年,春申君奔赴邯郸之日,光想着趁火打劫,却浑然忘却自己身上背着炸药包。可惜一世英名,到头来只落得家破人亡。
  
  且说六国合纵不成,嬴政长舒一口气。但急待他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嬴政分别召见大小官员,一一摸他们的态度,也就是让他们站队表态。官员们自然纷纷痛斥谣言,誓表忠心。成蟜最后才为嬴政召见。成蟜不待嬴政说话,便神情激昂,请求带兵攻赵,活捉赵王,押来咸阳问罪,以止天下之疑。嬴政照例不许。成蟜临去,犹自愤懑难平。口中嘟哝着:不能上战场的将军,比独守空房的怨妇更受煎熬。
 
  成蟜屡次请战,皆遭嬴政否决,抑郁之气纠结于胸,莫能得泄。成蟜从咸阳宫出,心中烦恼,便带着侍从,打马直奔桂楼而去。桂楼乃是咸阳最为奢华之酒楼,门槛高悬,非普通人所能问津。楼内宾客,谈笑皆达贵,往来无白丁。
  
  成蟜何等身份,一入桂楼,早被迎入顶楼雅间。胡姬压酒,殷勤相劝,成蟜不觉大醉,一时悲从中来,乃击磬而歌: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诸人皆知其醉后胡言乱语,文理不通,却也齐齐叫好不迭。
  
  忽有侍从入内通报,五大夫樊於期求见。成蟜命唤入。门开处,樊於期携一美貌女子进入。樊於期时年三十五岁,为秦国中青年军官中的一颗希望之星,前途被广泛看好。樊於期今天凑巧也在桂楼饮酒,闻听成蟜驾临,心中一喜,这便过来和自己的顶头上司套套近乎,联络联络和领导的感情。
  
  樊於期向成蟜恭敬行礼。成蟜倨傲,也不还礼,他的一双醉眼,悉数倾在樊於期身边的美貌女子身上。成蟜问道:此是何人?
  
  樊於期答道:“辱蒙君侯垂问,此乃微臣之妻,贱名宓辛。” 宓辛如杨柳舞风,盈盈拜倒,启朱唇,露皓齿,脆声道:“贱妾拜见君侯。”
  
  成蟜见得宓辛姿态,又闻其声,不由浑身酥麻。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久仰宓辛之艳名。宓辛当年乃是秦国第一美人,当她嫁给樊於期的消息传出,不知道粉碎了多少秦国少年的纯洁心灵,成蟜也曾暗中洒泪,以为天公作美而不爱美,既生鲜花,何忍以牛粪插之?
  
  成蟜万没想到今日能够见到宓辛,在他的想象中,宓辛一定已是一个臃肿残败的妇人。然而一见之下,宓辛却比他少年时曾梦想过的模样更为美丽。宓辛虽已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四个孩子的母亲,但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岁月经过的痕迹。
  
回复 支持 反对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关于我们|广告服务|免责声明|小黑屋|友情链接|Archiver|联系我们|手机版|西班牙华人网 西华论坛 ( 蜀ICP备05006459号 )

GMT+2, 2024-6-3 05:58 , Processed in 0.020991 second(s), 4 queries , Gzip On, Redis On.

Powered by Discuz! X3.4 Licensed

Copyright © 2001-2021,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